京城,李道然的府邸。
天光未亮,晨間的寒氣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木清氣,尚未被坊間的煙火味侵染。一滴清水自銅滴注中落下,墜入一方古硯,發(fā)出近乎不可聞的“嗒”的一聲輕響。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書房內(nèi),竟顯得格外清晰。
李道然,這位被天下讀書人尊為“當世大儒”的內(nèi)閣大學士,正一絲不茍地研著墨。他的動作緩慢而又規(guī)律,手腕沉穩(wěn),仿佛不是在為書寫做準備,而是在進行一場與古圣先賢對話的儀式。
他的書房簡樸得不像話。沒有價值連城的古玩,沒有名家字畫,只有四壁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塞滿了微微泛黃的經(jīng)史子集??諝庵?,常年彌漫著一股舊竹簡、老紙張與松煙墨混合的、清苦而又厚重的味道。
這份清苦,很快便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
“閣老安好?!壁w國舅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近乎諂媚的謙恭,與這間書房的氣氛格格不入。他親自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禮盒,錦衣華服上熏染的濃郁香料,像一把油膩的刷子,粗暴地涂抹著室內(nèi)清苦的空氣。
李道然甚至沒有抬眼,只是手中研墨的動作微微一頓?!皣藸斢惺拢俊甭曇舾蓾?,如同兩塊老樹皮在摩擦。
趙國舅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卻絲毫不以為忤。他將禮盒輕輕放在一旁,自己則退后兩步,做出一個學生般的姿態(tài),恭敬地問道:“晚輩只是久慕閣老學問,今日特來請教。敢問閣老,何為‘圣人治世’之道?”
李道然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抬起那雙渾濁卻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眼,冷冷地瞥了一眼趙國舅。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沾滿了銅臭的污穢。
“老夫只知治學,不問黨爭。”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國舅爺,請回吧?!?
趙國舅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他沒有再多,只是對著李道然深深一揖,默默退出了書房。那只被他帶來的、裝著頂級貢品的禮盒,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無人問津。
第二次登門,是在第二日的同一個時辰。
這一次,趙國舅兩手空空,身上的華服也換成了一身素凈的青色便袍,甚至連那股惱人的熏香都淡了許多。
他沒有說任何一句廢話,只是躬著身,用雙手,將一本用藍布包裹的賬冊,恭敬地,呈到了李道然的書案之上。
李道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對這種骯臟的交易毫無興趣,剛要開口呵斥,目光卻無意間掃過了那本賬冊已經(jīng)被翻開的一角。
幾個熟悉的名字,如同幾根淬毒的鋼針,一瞬間,狠狠扎進了他的眼底。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
那只研了一輩子墨、寫了一輩子文章、早已穩(wěn)如磐石的手,在觸碰到那本賬冊的剎那,竟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書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遠處街市隱約傳來的叫賣聲,以及李道然自己那陡然變得粗重的心跳。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那賬目做得天衣無縫,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每一筆看似荒唐的資金流水背后,都對應著一個足以讓帝國根基都為之動搖的名字——義忠親王。而那條條線索的最終指向,竟是他親眼看著長大、親手教導過的儲君,以及那個在他看來“以術亂道”的國賊,林乾。
不……不可能……
李道然的內(nèi)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太子殿下乃是老夫看著長-->>大的,他仁德寬厚,怎會……怎會與前朝逆黨有染?這……這一定是偽造的!
他的理智在瘋狂吶喊,試圖將這本賬冊斥為一派胡。可是,那賬目,那筆跡,那看似天衣無縫的資金流轉(zhuǎn),又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道心,讓他無法呼吸。
若此事為真,則太子……已失其德!林乾,便更是國之巨賊!我……我若對此坐視不理,便是與亂臣賊子同流合污,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歷代先賢?我,便是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