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庭院染成一片溫暖的琥珀色。念初抱著那塊沉甸甸的、刻滿老樹皮皴裂紋路的深褐色櫸木塊,小臉因疲憊和巨大的滿足感而泛著紅暈。他珍重地將它放進胡桃木小盒里,看著它粗糲的棱角壓在下方那兩片稚嫩的新葉木刻上,新與老、柔與韌的強烈對比,無聲地訴說著生命的廣闊與深邃。
他合上盒蓋,指尖輕輕摩挲著盒蓋上那片刻工精美的銀杏葉。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庭院另一角——念星正搖搖晃晃地追著一只花蝴蝶,而媽媽沈星晚抱著更小的念辰,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念辰依偎在媽媽懷里,小腦袋一點一點,粉嫩的小嘴微微張著,睡得正酣。夕陽柔和的光線灑在他肉嘟嘟的小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安靜得像個小天使。
念初的心頭忽然被一種極其柔軟又極其強烈的沖動攫住。他想為弟弟念辰做點什么。不是像給念星光滑的小木片那樣哄他玩的玩具,而是像他刻給小苗的新葉、刻給老樹的“脾氣”那樣,一件承載著心意、能守護弟弟的東西。
做什么呢?
他的目光在庭院里逡巡,最終落在了陽光房角落——爸爸顧的木工工作臺旁,堆放著一小堆顏色溫潤淡金、紋理細膩如絲的邊角料。那是之前給念初做胡桃木小盒時,從同一塊木料上鋸下的銀杏木余料。
銀杏木!
念初的眼睛瞬間亮了。爸爸那張老琴上鑲嵌的、帶著幾百年風(fēng)雨回響的木頭,就是銀杏木!小苗是銀杏苗,老樹是銀杏樹,守護的根脈都纏繞在這同一種古老而堅韌的生命之上!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破土的嫩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鉆了出來——他要用這塊銀杏木余料,為念辰刻一塊小小的平安牌!像古時候人們掛在孩子頸間或搖床上的那樣,寄托著守護和祝福。
這個念頭讓他小小的胸膛瞬間充滿了熱切的干勁。他立刻跑過去,在那堆邊角料里仔細翻找。木塊都不大,形狀各異。他挑挑揀揀,最終選中了一塊巴掌大小、厚度適中、邊緣相對規(guī)整的淡金色銀杏木板。指尖拂過木面,溫潤細膩的觸感帶著銀杏木特有的、淡淡的、如同陽光曬過干草般的清香。就是它了!
他抱著這塊珍貴的銀杏木料,像抱著稀世珍寶,跑回自己的工作小角落。沒有立刻下刀,他先拿出紙筆,趴在窗邊,對著熟睡的念辰小小的身影,仔細地描畫起來。他畫得很慢,很認真,努力捕捉著弟弟安睡時柔和的輪廓,胖乎乎的小手小腳,還有那讓他心頭柔軟的、毫無防備的睡顏。
畫完,他對著畫紙端詳良久,才拿出鉛筆,極其小心地在銀杏木板光滑的表面上,勾勒出一個極其簡單的、水滴狀的輪廓——這是平安牌最樸素的形狀。然后,在水滴輪廓的中央,他屏住呼吸,用盡了全力,極其工整地寫下一個大大的字:
“安”。
這個字,是他認認真真跟媽媽學(xué)過很多遍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傾注著他此刻全部的心愿——愿弟弟平安、安穩(wěn)、無病無災(zāi)。
勾勒完畢。他放下鉛筆,拿起那把陪伴他刻下無數(shù)印記的平口鑿和小木槌。這一次,面對這塊承載著守護弟弟心愿的銀杏木,他的心情與之前截然不同。沒有面對櫸木硬皮時的角力感,也沒有刻新葉時的探索欲,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小心翼翼。
左手緊握鑿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銀杏木溫潤的質(zhì)地。右手懸起木槌。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凝注在“安”字第一筆橫畫的鉛筆線上。手腕懸停,屏息凝神。
“篤?!?
極其輕微的一聲。鑿刃極其精準地切入鉛筆線邊緣,卷起一小片淡金色的、帶著清香的木屑。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沒有滑脫,也沒有刻得過深。銀杏木的質(zhì)地比櫸木均勻溫順得多,鑿刃吃進去的感覺流暢而細膩。
念初全神貫注,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鑿尖與木紋毫厘之間。他不再追求速度,每一筆都刻得極慢、極穩(wěn)。橫畫的平直,豎畫的挺拔,撇捺的舒展……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鑿子的角度和木槌的力道,仿佛不是在刻木頭,而是在用最輕柔的指尖,拂過弟弟嬌嫩的肌膚。
“篤…篤…篤…”
敲擊聲變得異常輕柔而富有韻律,如同為安睡嬰孩哼唱的搖籃曲。細碎的金色木屑如同微小的星光,隨著他每一次精準的落槌而飄落。汗水依舊滲出他的額角,沾濕了鬢角的絨毛,但他渾然不覺。他的小臉上沒有了緊繃的線條,只有一種沉靜的、近乎透明的專注光芒。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照亮了那枚小小的春藤印記,也仿佛照亮了他心中汩汩流淌的、純粹而強大的守護愿力。
沈星晚抱著念辰,目光溫柔地越過庭院,落在陽光房里那個沉浸于“守護雕刻”中的小小身影上。她看到兒子每一次落槌時那屏息凝神的側(cè)臉,看到他指尖流淌出的那份超越年齡的沉靜與溫柔。她悄然調(diào)整了一下懷抱念辰的姿勢,讓懷中的小兒子也能在睡夢中,朝向哥哥的方向。
顧不知何時也站在了陽光房門口,高大的身影倚著門框,沉靜的目光落在念初和那塊淡金色的銀杏木上。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畫面,看到了更悠遠的過往。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念初手中那塊銀杏木余料的紋理,又落回兒子那枚在陽光下仿佛也蒸騰著柔和光暈的春藤印記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了然的微瀾。
時間在輕柔的敲擊聲中靜靜流淌。當(dāng)日影西斜,庭院里鋪滿長長的樹影時,念初終于放下了鑿子和木槌。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滿足感。
他捧起那塊銀杏木平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