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的余燼被深藍的夜幕吞噬。顧氏洋房亮起了溫暖的燈火,像散落在庭院邊緣的星群。玄關處傳來鑰匙轉(zhuǎn)動鎖芯的輕響,門被推開,顧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室外的微涼夜氣和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走了進來。
手術室無影燈下長達數(shù)小時的極致專注,像抽干了他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他脫下挺括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衣帽架上,動作帶著脫力般的滯澀。領帶被扯松,領口微敞,露出一點線條冷硬卻難掩疲憊的鎖骨。他抬手用力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溝壑,眼底的紅血絲在燈光下清晰可見。身體的每一個關節(jié)都在無聲地抗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倦意??蛷d里孩子們隱約的嬉笑聲傳來,卻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腳步略顯虛浮地穿過客廳。念初正趴在地毯上,對著他的植物圖鑒和那本巨大的“探索星圖”文件夾寫寫畫畫,小眉頭緊鎖。念星則抱著她心愛的兔子玩偶,蜷在沙發(fā)一角,眼皮已經(jīng)開始打架。沈星晚正抱著念辰,低聲哼著溫柔的搖籃曲,念辰的小腦袋一點一點,顯然也困了。溫暖的燈光,熟悉的家的氣息,此刻卻像柔軟的蛛網(wǎng),溫柔地纏繞著他,只想將他拖入沉眠的深淵。
他甚至沒有力氣回應念初抬起頭時那聲帶著擔憂的“爸爸”,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目光掠過妻兒,最終投向通往后院的玻璃門。門沒有關嚴,一絲微涼的、帶著草木清香的夜風悄然溜了進來。
一種難以喻的、近乎本能的渴望驅(qū)使著他。他沒有走向臥室,而是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向那扇敞開的門。
推開玻璃門,更深沉的夜色與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驅(qū)散了室內(nèi)的暖融,帶來一絲清冽的清醒。庭院里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和遠處城市模糊的光暈,勾勒出景物朦朧的輪廓。那棵古老的銀杏樹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庭院中央,巨大的樹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發(fā)出低沉的、連綿不絕的沙沙聲。
顧走到樹下,背靠著粗糲冰涼的樹干。樹皮的紋路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遞著歲月的滄桑感。他微微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涼夜空氣,試圖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一些。
就在他閉目倚靠的瞬間,一陣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聲響,穿透了樹葉的沙沙聲,悄然鉆入他的耳膜。
叮鈴…沙…叮咚…
聲音很輕,很空靈,帶著一種奇異的木質(zhì)紋理感,像是枯葉在風中相互摩挲,又像是某種細小的、天然的風鈴在低語。它并非持續(xù)的旋律,而是間歇的、隨機的,隨著夜風拂過枝頭的節(jié)奏,輕盈地跳躍出來。
顧倏地睜開眼。疲憊被瞬間涌起的好奇和一絲莫名的悸動壓下。他循著聲音,目光在濃密的枝葉間搜尋。
月光如水,溫柔地流淌下來。他終于看見了——在那根最粗壯、最伸展的虬枝末端,懸掛著一個由細木條構(gòu)成的、極其精巧的風鈴骨架!幾枚水滴狀的透明薄片在月光下折射出溫潤內(nèi)斂的微光,如同凝固的星辰。而在骨架下方,一枚小巧的玻璃瓶靜靜懸垂,瓶身在月華下清晰映照出內(nèi)部的景象:深褐色的泥土塑成一個清晰的、帶著嬰兒特有褶皺的小小腳印輪廓,其上覆蓋著閃爍微光的晶體粉末和幾片嫩綠的銀杏芽片!
叮鈴…沙…叮咚…
微風掠過,懸掛在風鈴下方的幾片深褐色、卷曲的薄片相互輕輕觸碰、摩擦,發(fā)出了那如同大地低語般的空靈清音!
顧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認出了那個瓶子——那是念辰的“星塵足跡”!那個承載著兒子初生腳步印記的、被深埋于“暖壤”邊緣的珍貴信物!它此刻竟被懸掛在風中,與古老的銀杏樹融為一體,發(fā)出如此奇妙的聲音!
他屏住呼吸,所有的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背靠著冰冷的樹干,仰著頭,目光緊緊鎖定著那枚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的風鈴,耳朵捕捉著風帶來的每一個細微的音符。
叮鈴…沙…叮咚…
那聲音,帶著泥土的溫潤,帶著星塵的微光,帶著嫩芽的生機,更帶著……一種無法喻的、屬于生命最初腳步的純真力量。它穿透了沉沉夜色,穿透了他厚重的疲憊外殼,像最純凈的清泉,無聲地注入他干涸的心田。每一次細微的碰撞聲,都像一個小小的錘子,輕輕敲擊在他被壓力冰封的心弦上,帶來細微-->>卻清晰的震顫。
他仿佛聽到了念辰在地毯上爬行時小腳丫蹬踏的噗噗聲;聽到了他扶著圍欄邊緣蹣跚“平移”時咿咿呀呀的使勁聲;更清晰地聽到了昨夜,那幾步跌跌撞撞、卻無比堅定地撲向他懷抱時,小腳丫踩在地毯上發(fā)出的、如同心跳般溫暖的悶響!那些被他錯過的、被疲憊掩蓋的瞬間,此刻竟被這風鈴的聲音奇妙地喚醒、放大,在他心底深處激蕩起洶涌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