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目光來自分列大帳兩側(cè)的滿洲親貴、將領(lǐng)。他們?nèi)缤蝗簵⒃趹已律系拿颓?，眼神銳利、冰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野性、驕傲，更有一股審視。他們的目光在吳三桂腦后的發(fā)髻和身上的明軍盔甲上停留，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更有隱隱的敵意-->>。

吳三桂的視線迅速掠過這些面孔，每一張他都無比熟悉，那是多年戰(zhàn)場上用鮮血刻印下的記憶，這幾位，都曾經(jīng)和自己在戰(zhàn)場廝殺多年，也算得上是沙場老對手了。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右側(cè)首位那個身影上——英親王阿濟格！

此人如半截鐵塔般矗立在那里，身形魁梧得驚人，一身深緋色的精致綿甲，緊緊包裹著他巖石般虬結(jié)的肌肉，甲面上用金線絎縫出猙獰的盤蟒獸紋，張牙舞爪，似要破甲而出。他頭上戴著一頂插著黑貂長纓的鐵盔，纓子略顯雜亂，更添幾分彪悍。

此刻，這阿濟格正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向下撇著，掛著一絲毫不掩飾的不耐煩與輕蔑，看向吳三桂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即將被踩死的蟲子。他就是一尊人形的殺戮機器，渾身散發(fā)著暴戾的氣息。

視線左移，落在左側(cè)首位——豫親王多鐸！

與阿濟格的粗獷截然不同，多鐸顯得更加年輕、銳利，如一柄出了鞘的三尺青鋒，寒光逼人。他穿著一身銀灰色的明光鎧，甲葉打磨得極其精細，在燭光下反射出魚鱗般的冷光，護肩上的睚眥獸首猙獰怒目，栩栩如生。

多鐸并未像阿濟格那樣站得筆直，而是微微斜倚著身子，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腰間的刀柄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刀鐔。他的目光在吳三桂身上來回掃視，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和審視，嘴角噙著一絲令人極不舒服的笑意。

而在多鐸下首，是肅親王豪格——皇太極的長子。

豪格只是冷冷地瞥了吳三桂一眼，便迅速移開了目光，面色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一般陰沉。他緊抿著嘴唇，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郁悒與隔閡之中。

吳三桂深知，豪格此人近期與攝政王多爾袞矛盾極深，前不久剛被借故削爵懲戒，他在這帳中，仿佛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這帳內(nèi)所有逼人的氣勢，所有或暴戾、或輕佻、或陰鷙的目光，最終都如同百川歸海般，匯聚向大帳最深處、那個端坐在一張鋪著完整斑斕虎皮的，巨大帥椅上的身影——和碩睿親王，大清攝政王，多爾袞！

吳三桂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多爾袞并未像阿濟格那樣全身披掛，顯露出沙場悍將的咄咄逼人。他反而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內(nèi)里穿著一襲玄青色的箭袖錦袍，料子考究，紋路暗繡，外罩一件暗金色的鎖子甲，甲環(huán)細密如蜂巢，在燭火下泛著幽暗而內(nèi)斂的金屑光芒，既顯尊貴，又不失武備。

多爾袞的肩上，隨意披著一件墨色貂皮大氅，氅襟以金線繡著繁復的五爪行龍紋，張牙舞爪，彰顯著無上的權(quán)威，此刻正靜靜地垂落在華貴的虎皮之上。

他的頭盔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案幾上，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腦后那根梳理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的發(fā)辮垂著，辮梢綴著一顆龍眼大小的東珠，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華。

最令人心悸的，是多爾袞那雙眼睛。沒有阿濟格的暴戾，沒有多鐸的輕狂，也沒有豪格的陰郁，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那目光如同萬年寒潭，幽深冰冷，又如雄踞山岳的蒼鷹，俯瞰眾生。

多爾袞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身體微微后靠，一只手隨意地搭在鋪著虎皮的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拇指上一枚碧綠欲滴的玉扳指。

然而，就是這份極致的平靜，卻讓整個大帳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沉重起來！

所有的喧囂、所有的鋒芒，似乎都被多爾袞這深潭般的目光無聲地吸收、鎮(zhèn)壓了。

多爾袞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動作，僅僅是在那里一坐，便是整個世界的絕對中心。那種掌控一切的自信與威嚴，如無形的潮水，彌漫在帳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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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位實際上的大清之主，吳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大手死死攥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深知，眼前這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他以及關(guān)寧軍數(shù)萬將士生死命運的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中，吳三桂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多爾袞身側(cè)稍后方的位置。

在那里，他看到了幾個極其刺眼的身影——洪承疇、祖大壽、范文程！

這三人，依舊穿著明朝的漢家衣冠，網(wǎng)巾束發(fā)，與滿帳的金錢鼠尾和滿洲甲胄形成了無比突兀扎眼的對比。他們?nèi)缤聊挠白?，深深地垂著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無一人抬頭看向吳三桂這位曾經(jīng)的“同袍”。

尤其是洪承疇和吳三桂的舅父祖大壽，那熟悉的衣冠，此刻在吳三桂眼中，卻如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心中涌起一股屈辱，或者說是凄涼！

吳三桂迅速移開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

不能再等了！吳三桂猛地一咬牙，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上前一步，越過兄長吳三鳳，向著那虎皮椅上的身影，深深地、一揖到地。他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wěn)、懇切：

“大明平西伯、提督遼東總兵官吳三桂，拜見大清攝政王殿下！”吳三桂刻意加重了“大明”和“拜見”二字，試圖守住最后一絲尊嚴。

略微停頓，吳三桂繼續(xù)鄭重說道：“我朝不幸，闖賊篡逆，禍亂京師，先帝蒙難，山河破碎，社稷傾?！?，此來，特為泣血求助。”

吳三桂抬起頭，目光懇切地望向多爾袞，“三桂，乞王爺念在鄰邦之道，唇齒之誼，發(fā)天兵，救危難。我關(guān)寧軍民，必感念大清雪中送炭之厚恩，沒齒不忘！”

這番話，是他來時路上，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遍內(nèi)心掙扎和權(quán)衡后，最終決定采用的說辭。

吳三桂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求援者”而非“投降者”的位置上。這微妙的不同，是他內(nèi)心最后的一點不甘，是試圖在絕境中為自己、為關(guān)寧軍保留最后一絲主動權(quán)和體面。

吳三桂還幻想著，或許……或許還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或許只是“借兵”平亂，事成之后……

然而，這話一出口，帳內(nèi)原本就微妙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詭異起來。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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