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州,東海貿(mào)易公司的總號之內(nèi),一場唇槍舌劍正在上演。
就在昨日,這家由官方牽頭、整合了江南幾乎所有海商勢力的龐然大物才剛剛敲鑼開業(yè)。今日,這第一次正式的股東會上,眾人討論的焦點(diǎn),并非什么開海大略,而是最世俗也最關(guān)鍵的股權(quán)分配細(xì)節(jié)。甄家新任的大管事,正與幾名中小海商的代表,為一個不起眼的港口優(yōu)先停泊權(quán),爭得面紅耳赤??諝庵?,彌漫著精明算計與利益博弈特有的緊張氣息。
就在此時,會議廳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門,被人從外無聲地推開了。
所有的爭吵戛然而止。眾人不約而同地向門口望去,只見林乾緩步走了進(jìn)來。他今日依舊穿著一身尋常的青色便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讓所有人呼吸為之一滯的,是他身后跟著的那個人。
那是個勉強(qiáng)能被稱之為“人”的生物。他身上裹著一件不合身的破爛衣衫,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血腥與藥草混合的怪味。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青紫色的傷痕與尚未愈合的潰爛,仿佛剛剛從某種酷刑中被解救出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體因?yàn)槟撤N巨大的恐懼與創(chuàng)傷,在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
林乾沒有理會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只是領(lǐng)著那人,走到了會議廳中央。他親自搬來一把椅子,將那人扶著坐下,又親自為他倒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眾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落在了那人端起茶杯的手上。
那是一只纏著骯臟繃帶的手,無名指與小指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兩個剛剛結(jié)痂的、猙獰的斷面。他死死地抓著那個冰冷的茶杯,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一種死人般的慘白。那杯中溫?zé)岬牟杷撬痪壬狭硪凰掖笾苌檀?,喝到的第一口熱水?
“諸位,”林乾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將滿室的算計與爭吵都壓了下去,“唇槍舌劍,可以暫緩。今日,我請來了一位客人,想請諸位,聽一個故事?!?
他對著那名幸存者,微微頷首。
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恐懼與悲痛徹底扭曲的臉。他的嘴唇哆嗦著,幾次張開,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漏氣風(fēng)箱般的聲響。最終,在林乾平靜目光的注視下,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擠出了幾個破碎的、不成句的音節(jié)。
“魔鬼……他們……他們是魔鬼……”
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焦點(diǎn),仿佛依舊沉浸在某個剛剛經(jīng)歷過的、無法醒來的地獄之中。他開始語無倫次地哭訴,那破碎的、充滿了血腥味的詞匯,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他當(dāng)著所有股東的面,聲淚俱下地,講述了發(fā)生在東瀛長崎的慘案。
他與同船的數(shù)十名大周商人,滿載著江南最好的絲綢與瓷器,抵達(dá)了長崎。然而,迎接他們的,并非當(dāng)?shù)厣倘说男δ?,而是薩摩藩藩主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
那位以保守排外而著稱的藩主,僅僅以一個莫須有的“貿(mào)易糾紛”為名,便下令將一整船的大周商人盡數(shù)抓捕。他們被剝光了衣服,用帶著倒刺的皮鞭抽打,被燒紅的烙鐵在身上烙下恥辱的印記。貨物被盡數(shù)搶奪,堆在碼頭上,當(dāng)著他們的面付之一炬。
“張掌柜……他……他只是不服,罵了一句……就被他們……當(dāng)場……當(dāng)場……”幸存者的身體抖得愈發(fā)厲害,牙齒上下磕碰,發(fā)出“咯咯”的聲響,“他們……他們把張掌柜的頭……就那么……掛在了桿子上……還逼著我們看……”
“我們只想做點(diǎn)生意……只想活下去……可他們……他們不是人!”
說到最后,他那張飽受創(chuàng)傷的臉上,終于流下了兩行渾濁的、混合著巨大悲憤的熱淚。他猛地抬起頭,那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復(fù)仇的火焰。
“他們……他們殺光了所有人,只留下我一個。他們砍掉我兩根手指,讓我?guī)г捇貋怼彼缓鹬?,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血,“他們把所有兄弟的頭顱,都砍了下來,用石灰和黏土……筑成了一座京觀!就立在長崎的港口!”
“京觀”二字一出,整個會議廳的-->>空氣,仿佛在瞬間被抽空了。
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是常年行船于海上、與風(fēng)浪和未知搏命的商人。他們或許彼此算計,或許貪婪無度,但他們骨子里,都屬于同一個群體。幸存者口中那地獄般的景象,瞬間點(diǎn)燃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那最原始的、屬于同類的憤怒!
這不僅是國仇,更是對他們這個群體最直接、最血腥的挑釁!
“倭寇該殺!”甄家的新任大管事,第一個拍案而起!他那張素來沉穩(wěn)的臉上,此刻青筋暴起,眼中噴射著毫不掩飾的怒火。薩摩藩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竟敢在這個時候……不!或許,這也是個機(jī)會!一個讓我甄家,徹底倒向林乾,并在這家新公司里,重新證明價值的機(jī)會!顧家已經(jīng)沒了,我甄家,必須成為新秩序里,最得力的那把刀!
幸存者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yīng),他只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嘶聲力竭地喊出了薩摩藩藩主那句狂妄的“戰(zhàn)書”:
“凡大周商船,再敢靠近長崎者,皆如此下場!”
這句話,如同一桶滾油,狠狠潑在了早已被點(diǎn)燃的怒火之上。
“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