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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永遠(yuǎn)是灰蒙蒙的。
這股灰色,并非來自沙塵,而是從人心深處彌漫出來的絕望,與城外幾十萬流民口中呼出的濁氣混雜在一起,經(jīng)久不散,壓得人喘不過氣。
永定門外,曾經(jīng)的官道早已被一眼望不到頭的骯臟人潮所淹沒。這里就是京城最大的瘡疤,一個由饑餓、疾病和死亡構(gòu)成的巨大膿包,隨時可能潰爛。
自從兩日前,錦衣衛(wèi)在此地立規(guī),并用鞭子和鮮血維護(hù)了規(guī)矩之后,這里的混亂確實得到了遏制。但那種混亂,只是從喧囂的明火,轉(zhuǎn)為了死寂的暗流。數(shù)萬人擠在一起,卻安靜得可怕,只有偶爾響起的、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和孩童的低泣,證明著這里還活著。
他們都在等。
等那面旗幟的再次出現(xiàn)。
午時剛過,遠(yuǎn)處官道上揚起的塵土,讓這片死寂的海洋,泛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個方向。
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人,而是一面旗。
一面嶄新的、用上好布料制成的杏黃色大旗,旗面在微風(fēng)中獵獵作響。旗幟上,用濃墨繡著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錦衣衛(wèi)校尉,奉旨賑災(zāi)”。
這八個字,像八道驚雷,劈在每一個流民的心里。
錦衣衛(wèi),他們認(rèn)識。那是能讓小兒止啼的兇神惡煞。
校尉,他們也聽說過,是官。
奉旨,這兩個字的分量,他們更是從小聽到大,那是天底下最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可“賑災(zāi)”?
當(dāng)這兩個字和“錦衣衛(wèi)”連在一起時,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種難以喻的荒謬和不解。就像是看到閻王爺拿起了拂塵,說要普度眾生一樣。
旗幟之后,是一支小小的隊伍。
為首一人,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他沒有戴錦衣衛(wèi)慣用的尖頂氈帽,只是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著發(fā)。陽光下,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神情平靜得像一口古井,仿佛他不是走進(jìn)了京城最骯臟混亂的淵藪,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園里散步。
正是林淵。
跟在他身后的,是幾十名同樣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眼神冷冽,腰間的刀柄在行走間微微晃動,散發(fā)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們沒有呵斥,沒有推搡,但他們身上那股屬于暴力機(jī)器的肅殺之氣,卻比任何叫罵都更有威懾力。
隊伍的中央,是十幾輛裝滿了糧食和布匹的大車。車輪碾過地面,發(fā)出沉重的“吱嘎”聲,每一聲,都像錘子一樣,敲打在流民們饑餓的神經(jīng)上。
林淵的隊伍在流民營地前的一片空地上停下。
他沒有下馬,只是勒住韁繩,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片黑壓壓的人群。
那是一片怎樣的景象。
無數(shù)張面黃肌瘦的臉,無數(shù)雙深陷在眼窩里、燃燒著渴望的眼睛。他們像被釘在了原地,不敢上前,喉嚨里卻發(fā)出無意識的吞咽聲??諝庵?,那股混合著酸臭、汗水和糞便的氣味,愈發(fā)濃重。
“小六子?!绷譁Y淡淡地開口。
“小的在!”
小六子從林淵身后策馬而出,他今天也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飛魚服,顯得人模狗樣,精神抖擻。他清了清嗓子,運足了丹田氣,聲音傳遍了半個營地。
“奉錦衣衛(wèi)校尉、林淵林大人之命!開倉放糧!”
他刻意把“林淵林大人”五個字咬得極重。
“都給老子聽清楚了!規(guī)矩,還是昨天的規(guī)矩!按十人一隊,排好!婦孺優(yōu)先,老弱優(yōu)先!敢有插隊鬧事、推搡搶奪者,殺無赦!”
最后三個字,他吼得聲嘶力竭,帶著一股子狠勁兒。
流民們一陣騷動,但很快,人群便開始緩緩蠕動起來。那些前兩日見識過錦衣衛(wèi)手段的人,開始自發(fā)地維持秩序。他們畏懼那冰冷的刀鋒和火辣的鞭子,更畏懼那個高坐在馬上,從頭到尾一不發(fā),卻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年輕校尉。
大車上的帆布被揭開,露出小山一樣的米袋和一摞摞灰色的粗布。
另一邊,十幾口大鍋也已架好,下面燃起了熊熊的柴火。清水倒進(jìn)鍋里,很快便熱氣蒸騰。一袋袋白米被倒了進(jìn)去,濃郁的米香,開始在空氣中彌漫。
這股香氣,是這片絕望之地最致命的誘惑。
許多人再也忍不住,眼淚混著口水,從布滿污垢的臉上流淌下來。他們死死地盯著那些冒著熱氣的大鍋,身體因為極度的渴望而微微顫抖。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沖著林淵的方向,無聲地磕著頭。
她的舉動像是一個信號,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他們不知道該感謝誰,是皇帝,還是老天爺,但他們知道,是眼前這個姓林的錦衣衛(wèi),給他們帶來了能活命的糧食。
林淵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
他看到的,不是感恩,而是人性中最原始的敬畏——對給予你生存權(quán)力者的敬畏。
這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