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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灌入車廂,吹散了銷金窟里殘余的、令人作嘔的香粉與血腥氣。
青布馬車依舊在幽深的胡同里穿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似乎比來時更加沉重了幾分。車廂內(nèi)的氣氛,壓抑得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
錢彪癱坐在角落,那身原本威風凜凜的飛魚服,此刻皺得像一團咸菜干。他渾身都在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股從骨頭縫里滲透出來的、后知后覺的恐懼。他時不時地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一眼對面閉目養(yǎng)神的林淵,那眼神,像一只剛從屠夫刀下逃生、驚魂未定的肥兔子。
他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反復回放著今晚發(fā)生的一切。林淵那平靜的語調(diào),那精準的剖析,那石破天驚的指控,以及最后那兔起鶻落、干凈利落的一抓一折……每一個畫面,都像一刀,將他過去幾十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凌遲得支離破碎。
這哪里是一個小小的校尉?這分明是一個披著人皮的妖魔!
小六子坐在車轅上,后背挺得像一桿標槍。他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兒,手里的馬鞭甩得“啪”一聲脆響,驚得巷子里幾只野貓倉皇逃竄。他現(xiàn)在看誰都像流寇細作,恨不得立刻跳下車抓兩個,好在主子面前再立新功。他覺得自己的腰桿子,從未像今晚這么硬過。
車廂另一側,陳圓圓安靜地坐著,帷帽的青紗遮住了她的臉,也遮住了她眼中那片尚未平息的驚濤駭浪。
她出身風塵,見慣了虛與委蛇,也見慣了權貴們的喜怒無常??赡切┤说氖侄?,與身前這個男人比起來,就像是孩童的把戲。他沒有動用錦衣衛(wèi)的權勢去強壓,也沒有像個莽夫一樣拔刀相向。他用的是腦子,用的是語,用一張無形的網(wǎng),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將一個看似堅不可摧的死局,拆解得干干凈凈,甚至還將東廠提督曹化淳都算計了進去。
這種感覺很奇特。她本該感到畏懼,因為這種智慧太過鋒利,能輕易剖開人心??刹恢獮楹?,她心中更多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仿佛只要待在這個男人的陰影下,天塌下來,他也能用三兩語,將天給說回去。
馬車終于在一處不起眼的院門前停下。
“到了。”林淵睜開眼,聲音不大,卻讓錢彪渾身一激靈。
幾人下車,小六子機警地四下探看,確認安全后,才推開院門。
一進院子,錢彪再也撐不住了,兩條腿一軟,“噗通”一聲,那二百多斤的肥碩身軀,竟直挺挺地跪在了林淵面前,磕頭如搗蒜。
“林……林大人!不,林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多有得罪,求林爺饒我一條狗命!從今往后,我錢彪就是您座前的一條狗,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您讓我咬人,我絕不叫喚!”
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哪還有半分錦衣衛(wèi)千戶的威風。
林淵沒有去扶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平靜如水。
“起來吧?!?
這三個字,比任何呵斥都管用。錢彪立刻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低著頭,活像個等候發(fā)落的囚犯。
“今晚的事,你怎么跟上面說,想好了嗎?”林淵問。
錢彪一愣,冷汗又冒了出來,結結巴巴地道:“就……就說卑職在銷金窟查案,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流寇細作的蹤跡,在林爺您的英明神武之下,一舉將其擒獲?”
林淵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
“錢千戶,你當駱養(yǎng)性是傻子,還是當曹化淳是瞎子?這么大的功勞,輪得到你我?”
錢彪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
林淵踱了兩步,淡淡道:“記住了,從頭到尾,都沒有我們的事。是東廠的曹公公明察秋毫,在自己的地盤上清理門戶,抓了幾個不開眼的闖賊奸細。你錢彪,只是一個恰好在場的、被殃及的池魚。因為受了驚嚇,又被奸人構陷,所以才挪用了公款,險些釀成大錯?!?
錢彪呆呆地聽著,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林淵繼續(xù)道:“至于我,林淵,只是一個路過的、熱心的同僚。看不過眼,出手幫你解了圍,僅此而已?!?
他將整個事件的性質(zhì),輕描淡寫地從“錦衣衛(wèi)破獲大案”扭轉成了“東廠內(nèi)部清理”,將自己和錢彪從功臣的位置上摘了出去,變成了一個背景板。
錢彪不是蠢人,他只是被嚇破了膽。此刻聽林淵這么一說,頓時醍醐灌頂,背后的冷汗冒得更兇了。
是?。∵@功勞太大,太燙手!以他和林淵的身份,根本接不住。一旦報上去,錦衣衛(wèi)指揮使駱養(yǎng)性怎么想?東廠的曹化淳又怎么想?搶功?還是打臉?無論哪一樣,他們都死定了。
只有把功勞全推給曹化淳,他們才能從這件事里徹底隱身,才能保住小命。
“高!實在是高!”錢彪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道,看向林淵的眼神,已經(jīng)從恐懼,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敬畏,“林爺,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準備說辭,保證天衣無縫!”
“還有,”林淵叫住他,“你挪用的那筆軍資,明天我會讓小六子給你送過去。記住,撫恤銀子,一文都不能少,必須親手發(fā)到那些陣亡弟兄的家屬手里?!?
錢彪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那筆巨款,是他今晚所有噩夢的根源,林淵竟然……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替他還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終,他重重地再次跪下,對著林淵磕了三個響頭。這一次,沒有半點虛假,是發(fā)自肺腑的。
“滾吧?!绷譁Y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一只蒼蠅。
錢彪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林淵、陳圓圓和小六子。
小六子湊了上來,臉上滿是崇拜:“爺,您真是神了!三兩語就把那老閹狗給哄得團團轉,還讓他欠了咱們一個大人情!明天您去司禮監(jiān),他不但不敢為難您,說不定還得給您賠禮道歉呢!”
林淵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以為曹化淳是豬?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今晚這出戲,他看得比誰都清楚。他之所以順著我的話說,不過是想借我的手,名正順地吞下這塊肥肉,順便賣個人情給錦衣衛(wèi),好在朝堂上堵住那些官的嘴?!?
“他讓我明天去找他,不是為了賠禮,而是為了敲打。是告訴我,京城這地界,誰說了算。順便,也是想看看,我這條過江龍,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小六子聽得一愣一愣的,撓了撓頭,嘿嘿傻笑:“反正跟著爺,肯定沒錯!”
“行了,你也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了?!?
打發(fā)走小六子,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
月光如水,灑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樹上,落下斑駁的影子。
陳圓圓不知何時已經(jīng)摘下了帷帽,露出了那張在月色下更顯清麗絕倫的容顏。她的一雙美目,靜靜地看著林淵,眸光里有好奇,有探究,還有一絲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