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是一個警告。

公司眼見著站穩(wěn)腳跟了，規(guī)模越來越大、效益越來越好、利益越來越多。必然有人會生出一些小心思。

他是在警告某些人，別把公司部門當成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甚至獨立王國。只要他愿意，他隨時可以將他們打回原形。

“柳經(jīng)理，你留一下?！眴棠疽婚_口挽留柳婷，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氣，顯然是認為他要安撫這位拼命三娘了。

打一棒子給個甜棗，不外如是。

等會議室只剩他倆，喬木端詳著柳婷的表情，好奇地問：“委屈嗎？”

“還好，”柳婷回答，“我確實有點忙不過來了?！?

還好，就是確實委屈。后面這句則是說自己能理解、能接受，不會想不開的。

喬木點了點頭，有道：“你推薦客戶關系與政府關系負責人的時候別藏私，把你的精兵強將都拿出來。”

不等對方說什么，他又道：“不然把新部門搞砸了，將來還是你倒霉。”

聽到這話，柳婷愣住了，不理解為什么新部門砸了自己還要自己倒霉。

喬木也不隱瞞：“我接下來打算成立市場中心，統(tǒng)籌負責公司的全部市場決策。你的部門，這兩個新部門，和從老閻那里要來的售后部門，全都要放到這里面，進行統(tǒng)籌管理和經(jīng)營。”

柳婷聞恍然。

“這個市場中心是副總級別的，也就是和歸總一個級別，”喬木繼續(xù)說，“它的掌門人，我最屬意的就是你。所以如無意外，等到合適的時機，你就會出掌這個大部門了?！?

柳婷聞，神情一陣恍惚，回過神來，看到喬木期待的表情，心中一暖，就想本能地推辭。

“別拒絕我，”喬木卻早有所料，直接把對方的話堵在喉嚨里，“我現(xiàn)在不立刻成立市場中心的唯一原因，就是這個職位我想留給你，而不是從外面再挖個高管進來?！?

他認真地問對方：“柳經(jīng)理，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柳婷還能說什么，深吸一口氣，動容而堅定地說：“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喬總！”

“很好，”喬木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去忙吧?！?

他打一開始就打算和柳婷說清楚的，自始至終也沒有“當初不告訴你是為了考驗你”的可笑想法。

從小到大，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不要考驗人性，因為人性絕對經(jīng)不起任何考驗。

他沒試過，但他相信。所以他要做的從來不是考驗某個人的人性，而是不給對方人性被考驗的機會。

你及時把錢給足了，員工自然不會受外面的誘惑。你及時把權力給到了，高管自然不會對你心生不滿。

話，要說在前頭。事，也要做在前頭。

就算猝不及防不得不趕鴨子上架，也得充分坦誠溝通，把話都說開了，雙方達成理解、諒解。

這是他前世十多年管理下來的心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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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關系部剛成立就迎來了第一個任務：行政部拿著資料去找山西綜改區(qū)申請企業(yè)所得稅減免，白紙黑字的政策卻一直申請不下來，理由更是五花八門沒一次重樣的。

于是新成立的客戶關系部就必須出馬，幫行政部搞定這件事。

按照行政部的意思，本打算直接把這件事甩給客戶關系部，但被喬木懟回去了。

兩個部門得一起干。

除了這邊，喬木這幾天也在頻繁往工廠那邊跑。

畢竟現(xiàn)在整個智翱上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交付。產(chǎn)品交付大過天，沒的商量。

尤其最近智翱確實大大出名了，之前還畏于山西綜改區(qū)威懾的各路牛鬼蛇神，現(xiàn)在終于決定鳥為食亡，紛紛圍著銅臭味就圍了上來。

而牛鬼蛇神們一旦不怕死了，綜改區(qū)管委會也就退縮了。

退縮這種事情就像家暴，沒有零次和一次，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你退了一次，就只能一退再退。

這事兒就是這樣，要么東風壓倒西風，要么西風壓倒東風。人家還真能為你一家企業(yè)去得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別的地方也許能，這里肯定不行。

你有能耐你有人脈你就使，大不了上面詰問起來我認個錯誤自罰三杯。

沒人脈？那就受著吧。畢竟人民當家作主，新中國了，牛鬼蛇神也是人民。人民的訴求你們總要聽一聽的。

所以智翱只能親自應付這些位各顯神通的八仙。

喬木這幾天就在幫閻志強分擔這件事，每天都能送走好幾撥打著各種旗號的各路人物。

其中一些人甚至還能拿出省里市里一些部門的條子，白紙黑字寫著請智翱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負責人酌情予以配合，還蓋著紅章。

你說你能咋辦？涼拌！

今天幾撥里，卻有一撥特殊的。

因為是殘疾人，是來自殘疾人就業(yè)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

這個機構可不是什么民間組織，而是正兒八經(jīng)隸屬于殘聯(lián)的事業(yè)單位，帶編制的。

他們找上門，自然是來商量解決殘疾人就業(yè)的相關事宜。

相比其他莫名其妙的化緣團伙，喬木立刻就重視起來了，甚至還把百忙之中的閻志強拽了過來幫他參謀。

但對方的提議卻讓他猝不及防。

按照對方的說法，公司根本不需要真的聘用殘疾人來上班，只要給幾個名額，每個月發(fā)工資、交社保，就可以了。

這樣一來，公司既能夠減免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還免于承擔殘疾人上班引發(fā)的各種麻煩與風險，皆大歡喜。

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企業(yè)每年需繳納上年員工工資總額1.5%的費用，作為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

如果企業(yè)安排殘疾人就業(yè)，可以減免10%；

如果安排殘疾人就業(yè)數(shù)量達到員工總人數(shù)1%，可以減免50%；

如果安排殘疾人就業(yè)數(shù)量達到員工總人數(shù)1.5%，可以全部減免。

按照殘疾人就業(yè)服務中心來訪工作人員的說法，幾乎所有企業(yè)都會與他們合作，直接給錢，也不用殘疾人來上班。殘疾人也能自己去做別的事情。這樣一來三方皆大歡喜。

喬木聽著覺得很奇怪，直接了當?shù)貑枺骸斑@筆工資是由你們轉發(fā)，還是我們直接發(fā)到個人？”

“不是我們不是我們，”那工作人員卻連連擺手，“我們是公益性質的，絕不會搞這種工資代發(fā)的，這是違法的?！?

喬木表情稍微緩和：“所以，我們以后是每個月都直接把工資發(fā)給個人，你們只是做個中間人，對嗎？”

面對這個問題，對方卻又猶豫了一下，才解釋道：“理論上可以這樣，但我不太推薦你們這么做?！?

喬木立刻就明白了，這才是等著他的肉戲。

“為什么？”他饒有興致地問，“這里面還有什么門道嗎？”

“有一些殘疾人，當然只是很小一部分啊，大部分都是好的，”對方勉強解釋，“他們可能會吃兩頭。就是說同時和兩家公司存在勞動關系，拿兩份工資，兩邊也都給他交社保?！?

喬木恍然：“這樣有一方繳納的社保就無效了。年底就無法申請減免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了，對吧？”

“沒錯，老板反應真快，就是這么回事?！蹦侨诵χo他豎了個大拇指。

喬木則故作擔憂地問：“那這事要怎么辦？”

“您可以走勞動中介?！痹谥挥腥齻€人的小會議室中，對方還是本能地壓低聲音。

顯然，這個勞動中介，要么是灰產(chǎn)，要么根本就是黑產(chǎn)。

在喬木的追問下，對方詳細解釋了所謂勞動中介的模式。簡單來說，這個勞動中介，更像是一個“民間社團”。

它的作用就是給那些殘疾人做擔保。一旦有誰吃兩頭，他們當然不能幫企業(yè)把殘疾人就業(yè)保證金減免了，但能幫企業(yè)把之前發(fā)的工資都從殘疾人那里討回來，以減少損失。

而作為“擔?！钡臈l件，他們要從名下殘疾人的工資中抽成，抽成比例高達50%。

不僅如此，他們還提供“工資返還”業(yè)務。

就是說，公司給一個殘疾人發(fā)兩千賬面工資，中介抽成一千，另外那一千里，還能給企業(yè)返還五百——當然他們還要從這五百里抽點兒。

最終落入殘疾人手里的工資，實打實的只有500塊錢，大約20-25%的樣子。

而殘疾人就業(yè)服務中心，則可以向喬木介紹他們熟悉、合作愉快的中介。

不用問，這些工作人員，賺的就是這筆“介紹費”。

喬木打了個馬虎眼，只說要問過財務的意見才能做決定。將對方送走后，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前世沒具體負責過工廠業(yè)務和人事工作，所以并不清楚這里面的彎彎繞繞。

他是著實沒想到，本該替殘疾人爭取權益的殘疾人就業(yè)服務中心，竟然干起了黑中介的勾當，竟然把國家法律法規(guī)當成了盤剝工具，把殘疾人當成了盤剝對象。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問閻志強：“廠里已經(jīng)這么做了？”

生產(chǎn)部和財務部不可能不謀求稅費減免，這是他們的“天職”和本能，不謀求才是失職。

而喬木來工廠這么多次，從沒見過一個殘疾人。

閻志強點頭承認：“一直在做。人事那邊每個季度都會根據(jù)公司新增員工數(shù)，通知我們再雇傭多少殘疾人，確保達到減免標準?！?

喬木又問：“那些殘疾人，沒有一個來上班的？”

對方搖頭。

“是不愿意來，還是壓根就沒機會來？”他打破砂鍋問到底。

閻志強也聽出不對了，很快就意識到了喬木此刻的感受。

他猶豫了片刻，決定實話實說：“不知道。我管生產(chǎn)這么多年，從來都是直接和中介打交道。但也確實沒有一個殘疾人親自找上門，問我能不能來上班?！?

天使形態(tài)帶來的強烈情緒沖擊，讓喬木不得不閉上眼睛，用深呼吸來平復自己的怒火。

他知道自己沒道理對閻志強發(fā)火，人家做的才是“對的”。

感覺自己不會突然失控吼出一嗓子，將閻志強的腦子炸的稀碎后，他才重新睜開眼。

“如果我們現(xiàn)在通知他們來上班，他們會接受嗎？”

“喬總！”閻志強嚇了一跳，“我先聲明，我絕對不是歧視、瞧不起殘疾人！”

對方這么一說，喬木就知道接下來肯定沒好話。

果不其然，閻志強繼續(xù)說：“大環(huán)境都是這樣，您想沒想過為什么？難不成全中國的企業(yè)家，良心都被狗吃了？”

“當然不是?！眴棠救鐚嵒貞?，又問，“為什么？”

“因為成本，因為風險。”對方掰著指頭痛陳利害。

所謂成本，就是對殘疾人的管理、培訓與日常保護成本。

殘疾人是分等級的，真正吃香的是那些四級殘疾證的，他們的殘疾幾乎不影響正常生活，往往也不影響正常工作。

這樣的殘疾人，早就被企業(yè)一搶而空了，吃香得很。

不少人甚至不愿意朝九晚五，直接開一家煙酒超市——申請香煙經(jīng)營證對殘疾人也是有很多傾斜政策的。

而真正飽受歧視的，是那些一二級殘疾人，他們注定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存在各種嚴重的障礙。

他們一旦進入企業(yè)，很容易扯整條生產(chǎn)流程的后腿不說，甚至還有各種額外的安全風險，企業(yè)更是要為了保護他們付出大量額外的成本。

所以久而久之，這套黑產(chǎn)就誕生了。

這些一二級殘疾人可以一邊拿殘補，一邊拿企業(yè)工資，一邊享受各種社保待遇，日子也能過下去。

慢慢的，他們也就接受現(xiàn)實，不想折騰了。

而風險，除了殘疾人在廠的安全風險外，還有就是人性帶來的風險。

不止“吃兩頭”這種情況，殘疾人和家人串通訛詐企業(yè)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甚至屢見不鮮。

久而久之，再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yè)家，也會在這無窮的事端中耗盡心力，對現(xiàn)實妥協(xié)。

閻志強的解釋讓喬木徹底沉默了。

良久，他才在對方小心翼翼的等待中重新開口：“如果咱們試一試呢？哪怕人數(shù)不多，先從一兩個開始。”

“喬總，您要是下定決心了，我也沒有意見，”閻志強真誠地說，“我就最后提醒您兩點吧?！?

“第一，殘疾人勞保注定和正常人勞保流程不同，這個不是想當然就能做到的，一個不小心是會死人的。咱們在這方面根本沒有經(jīng)驗，或者說國內的企業(yè)基本都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因為沒有機會探索，這行就臭大街了?！?

“第二，我們生產(chǎn)部真的分身乏術了，”閻志強兩手一攤，委屈地說，“您要想弄進來一個殘疾人，就得給我們多配備至少三個工人。就算這樣，我也不保證我能讓殘疾人參加生產(chǎn)，最后很可能也是把他閑置，讓他坐角落里吃灰。”

對方最后一句話總結：“我不可能為了自己的良心，就不顧公司成本、生產(chǎn)效率和產(chǎn)品質量！”

喬木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很有道理。

他沉吟片刻：“如果我們不讓殘疾人加入生產(chǎn)，而是讓他們先從一些簡單的后勤保障工作開始呢？”

閆志強想了想，回答：“這也可以。但我還是那句話，不管您把他們安排到哪，我都不可能放任他們影響生產(chǎn)。如果他們不合適，最終的結果一定不會如您所愿?！?

喬木感受到了對方的意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事兒先這樣吧，我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幾天后，他拿出了新的方案。

智翱成立專門的后勤部，將相關職權從行政部與生產(chǎn)部中剝離出來。

同樣的，嘗試真正雇傭殘疾人，幫他們恢復勞動能力、探索勞動培訓模式與勞動保護制度的擔子，也交給了這個新部門。

其實國外有更先進的模式，但喬木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派人去考察、移植了。更不用說做本土化改良了。

他只能把這個任務交給后勤部，讓他們盡可能收集資料，充分結合實踐，同時也多和那些真正在努力保障殘疾人權益的民間組織聯(lián)系，一起探索附和國情的殘疾人培訓與勞動保護。

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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