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年踱步到窗邊,推開半扇木窗。
深秋帶著涼意的風(fēng)涌入,吹散了屋內(nèi)的霉味,也帶來了衙門外隱約的喧囂。
那是數(shù)千災(zāi)民在柱子帶兵維持下,焦灼等待登記的嘈雜,其中夾雜著孩童的啼哭和婦孺的哀求。
這聲音像鞭子,抽打著林永年的神經(jīng)。
“馬掌柜…”林永年輕聲自語,眼前浮現(xiàn)出那位清癯老者剛毅的面容和擲地有聲的話語。
年前那三千石陳糧,解了林家村作坊的燃眉之急,當(dāng)時只覺得馬掌柜為人厚道,價格公道。
如今看來,這位扎根長治多年的老糧商,骨子里流淌的不僅是商人的精明,更有一種亂世中難得的古道熱腸和長遠(yuǎn)眼光。
他轉(zhuǎn)身回到書案前,并未立刻處理堆積如山的貪墨罪證,而是抽出一張素箋,提筆蘸墨,略一沉吟,筆走龍蛇:
馬掌柜臺鑒:
永年甫任,百廢待舉,災(zāi)民嗷嗷,心如油煎。幸得掌柜高義,慷慨解囊,八千石糧米,如降甘霖,活民無數(shù)!此恩此德,長治父老銘感五內(nèi),永年亦銘記肺腑!掌柜所‘問心無愧’、‘活路前程’,振聾發(fā)聵,實乃長治商界之脊梁!永年不才,必不負(fù)掌柜信任與黎民所望。然賑災(zāi)開荒,千頭萬緒,糧米轉(zhuǎn)運、分發(fā)、管理,尤需熟稔本地之賢達(dá)襄助。掌柜德高望重,于糧務(wù)一道更是泰斗,不知可否撥冗,屈就‘墾荒賑濟局’糧秣總辦一職?永年深知此請?zhí)仆?,然為長治蒼生計,萬望掌柜以蒼生為念,施以援手!臨書倉促,不盡欲,容當(dāng)后謝。
林永年頓首
信寫得不長,但情真意切,更將馬掌柜推到了一個“糧秣總辦”的關(guān)鍵位置。
這不僅是感謝,更是深度捆綁!馬掌柜既然敢?guī)ь^割肉放血,林永年就敢給他更大的舞臺和責(zé)任!讓他成為新政在糧務(wù)上的實際操盤手,用他的威望、經(jīng)驗和人脈,去撬動更多的糧商,去震懾周秉坤之流,去建立一套廉潔高效的糧食管理體系!
“來人!”林永年將信箋吹干墨跡,沉聲道。
一個機靈的小書記員立刻跑了進(jìn)來:“縣長!”
“將此信,火速送至泰豐糧行馬掌柜手中!你親自去,務(wù)必交到馬掌柜本人手上!”林永年將信遞過去,語氣鄭重。
“是!縣長!”小書記員雙手接過信,小心揣入懷中,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安排完馬掌柜的事,林永年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積如山的賬冊上。
糧困暫解,但長治的毒瘤遠(yuǎn)未清除。
王懷仁留下的爛攤子,需要一寸寸清理。
他坐回案前,拿起老賬房剛才指出問題的宣統(tǒng)三年河工賬冊,眼神變得冰冷銳利。
“兩位先生,”林永年指著那頁偽造的犒賞名單,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順著這條線,給我挖!”
“王德福早夭,是誰頂替他的名字領(lǐng)了錢?”
“當(dāng)年的河工監(jiān)工是誰?錢糧經(jīng)手人都有誰?”
“哪怕人死了,也要把他的墳給我刨開,看看里面埋著什么!”
“還有那筆急賑銀的虧空,所有經(jīng)手官吏、里正,一個名單列出來!”
“讓林大虎按圖索驥,挨個‘請’到警局問話!”
“告訴他們,現(xiàn)在主動交代,退贓認(rèn)錯,或可從寬!”
“若等本縣長查出來,那就不是丟官罷職那么簡單了!”
“是!縣長!”兩位老賬房精神一振,知道這是要動真格的了,立刻埋首賬冊,更加細(xì)密地梳理起來。
就在這時,窗外衙門口的方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不算整齊、卻充滿驚喜和感激的巨大聲浪:
“粥!是粥!”
“開粥了!縣府開粥了!”
“謝青天大老爺!謝馬掌柜??!”
聲音如同潮水般涌來,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和希望。
顯然,周主事動作極快,泰豐號的第一批糧食已經(jīng)熬成了滾燙的稀粥,送到了衙門口饑腸轆轆的災(zāi)民手中!
林永年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側(cè)耳傾聽著那震天的感恩聲浪。
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柔和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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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治縣警察局
曾經(jīng)的“順風(fēng)賭坊”事件余波未平,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王老五等人被拖走時的哭嚎與煙土混合的怪味。
但此刻的警察局大院,卻籠罩著另一種壓抑,一種山雨欲來前的死寂和惶恐。
穿著各色舊警服、巡警號衣的警察、巡捕們,如同被驚散的麻雀,勉強在院中站成幾排歪歪扭扭的隊伍。
他們眼神躲閃,交頭接耳,臉上寫滿了不安。
王懷仁時代那種欺行霸市、渾水摸魚的“好日子”似乎一夜之間終結(jié)了。
新來的林副局長,帶著那群如狼似虎、裝備精良的武裝警察(原保安二連),昨夜雷霆掃穴,不僅抓了王老五,更在城里連端了好幾個有名的黑賭檔和煙館!
消息像長了翅膀,早已傳遍警局上下。
新任的警察局長錢貴,此刻卻并未站在隊伍前頭。
他把自己關(guān)在二樓那間最寬敞、曾屬于王懷仁的局長辦公室里。
房門緊閉,窗戶也只開了一條小縫。
錢貴年近五十,身材微胖,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卻沒什么血色。
他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在鋪著厚地毯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眉頭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錢貴是王懷仁一手提拔起來的“老人”,但他和王懷仁那些無法無天的親信不同。
他更圓滑,更懂得審時度勢,也更愛惜自己的羽毛。
王懷仁倒臺,他靠著平時刻意維持的一點“清名”和上下打點,勉強保住了位置,甚至被推上了局長的虛位。
他本想著夾起尾巴做人,熬過這段動蕩期再說。
可林大虎來了!
這位新副局長,帶著閻長官的任命、曹司令的支持,還有那支只聽他號令的武裝警察!
錢貴昨夜一夜未眠。
他太清楚王懷仁留下的這個警察局是個什么爛攤子了!
吃拿卡要、通風(fēng)報信、甚至與黑幫沆瀣一氣,幾乎人人有份!
林大虎昨夜的行動,只是一個開始!
這位林副局長,一看就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色,是帶著尚方寶劍來刮骨療毒的!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是他的心腹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