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林硯伸出小手指了指，“這鐵，跟林家村鐵匠鋪用的不一樣？顏色更深沉，孔洞也多?！?

“嘿！好眼力！”蘇承業(yè)來了點精神，彎腰拿起一塊鐵錠，掂了掂分量，“這是咱晉城本地高平礦出的生鐵，大路貨。好處嘛，便宜，量大！開荒用的那些粗笨家伙什，鋤頭镢頭什么的，用這個最劃算，皮實，經(jīng)得起糟蹋?！?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帶上了明顯的嫌棄和無奈：“可這鐵，硬是夠硬，就是太脆！雜質(zhì)多，硫啊磷啊這些壞東西少不了。你瞧——”他隨手抄起旁邊一把剛打好、還冒著熱氣的镢頭胚子，用鐵鉗夾穩(wěn)了，猛地往旁邊敦實的大鐵砧角上一磕！

“當(dāng)啷——咔嚓！”一聲刺耳的脆響，那镢頭尖兒竟生生崩掉了一小塊鐵渣！

“瞅見沒？”二舅指著那新鮮的、帶著金屬光澤的崩口，像展示一個丑陋的傷疤，“打點粗使農(nóng)具還行，湊合能用。可要打精細點的東西，比如好刀口、耐磨損的鉆頭芯子，或者人家洋行要的那種尺寸毫厘不差的鐵件？它就不夠格了！太脆！容易裂口子，不耐磨！使不上大勁！”

林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眉頭微微蹙起：“那…好鐵呢？礦不好，買好礦不行嗎？”

“好鐵？好礦？”蘇承業(yè)嘆了口氣，下巴朝棚子角落里一個單獨存放、明顯小得多的鐵錠堆努了努。

那些鐵錠顏色更偏白亮，表面也光滑平整許多。

“那得摻澤州府那邊運過來的‘青礦’（優(yōu)質(zhì)磁鐵礦），或者更遠的‘陽泉白煤’煉的灰口鐵！成本噌噌往上漲！”

提到真正的好東西，二舅的語氣復(fù)雜起來，既有羨慕向往，也帶著深深的不甘：“要說頂頂好的鐵料，還得數(shù)‘西山坳’礦出來的！那才叫好東西！質(zhì)地均勻，韌性十足，又硬又韌！打出來的零件，嚴絲合縫，锃光瓦亮！聽說德國人都探過，說是難得的低硫低磷磁鐵礦！寶貝疙瘩啊！可惜啊…”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憤懣和一絲無力，“那‘西山坳’礦，壓根兒就不在咱中國人手里！早幾年就被德國佬的‘禮和洋行’（carlowitz&co.）用手段弄走了！流到咱晉城本地鐵行的，九牛一毛！還得花大價錢去買！”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爐火旁一位身材精瘦、脊背微駝卻站得筆直的老鐵匠。

那老鐵匠正全神貫注地鍛打著一根鉆桿，古銅色的皮膚上汗如雨下，在通紅的鐵料映照下閃著光。

他手臂肌肉賁張，每一錘落下都帶著千鈞之力，卻又精準無比地敲擊在需要延展變形的點上，火星如瀑般炸開，映照著他專注得近乎神圣的側(cè)臉。

那是將一生心血都融入每一錘、每一鑿的純粹光芒。

“喏，那是咱鋪子的定海神針，陳師傅。祖?zhèn)鞯氖炙?，打了一輩子鐵，火候拿捏得出神入化！一把好菜刀，全晉城的老饕都認他的‘陳’字標記。”二舅的語氣充滿敬意，隨即又化為無奈，“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好的手藝，用這本地雜礦鐵打出來的鉆頭，遇上硬點的石頭層，磨損快得像刀削豆腐！三弟那邊打井隊沒少跟我抱怨鉆頭廢得快。說到底，咱晉城地面上，能穩(wěn)當(dāng)挖出來、供應(yīng)得上‘九頭十行’的礦，也就那三座‘大路貨’礦，‘黑石洼’、‘老牛坡’、‘紅土嶺’，一年撐死出兩三萬噸生鐵料，還多是劣質(zhì)的?！?

他掰著手指數(shù)落：“‘黑石洼’是官督商辦，盤子大，可架不住層層扒皮；‘老牛坡’在本地幾個大戶手里，你方唱罷我登場，只顧著撈現(xiàn)錢；‘紅土嶺’嘛…聽說跟省里某位參議沾親帶故。一個個都盯著眼前那點黃白之物，誰有那長遠心思琢磨怎么煉出好鐵，夯實根基？”

“礦山離得遠嗎？”林硯輕聲問，目光仍停留在陳師傅那充滿力量與韻律的鍛打上。

“不遠，就在北邊。”蘇承業(yè)隨口答道，心思顯然還在那憋屈里，“礦是好礦，埋得深，儲量大。可開采？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老法子！巷道又矮又窄，全憑礦工兄弟用脊梁骨一筐筐背出來！遭罪不說，效率低得可憐。出來的礦石品質(zhì)，也就那樣了，勉強能煉?！彼麚u搖頭，長長吐出一口帶著鐵銹味的濁氣，那聲嘆息沉甸甸的，“咱這鐵行生意，看著紅紅火火，敲敲打打熱鬧非凡，可根基虛得很吶！”

二舅最后這句帶著濃重失落和不甘的感慨，像一塊生鐵，砸在林硯的心坎上。

他看著爐火映照下汗流浹背的陳師傅，看著地上那堆灰撲撲、布滿孔洞的“高平貨”，再看看二舅眉宇間那化不開的郁結(jié)，小小的眉頭也緊緊鎖了起來。

這“蘇掌柜”心頭堵著的，遠不止是爭風(fēng)頭的憋屈，那根源，似乎深深扎在了這看似熱鬧、實則根基虛浮的晉城冶鐵業(yè)血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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