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毅書記那番關于“蹲苗”的告誡和蘇清舟同志即將擔任東洪縣紀委書記的安排,如同兩記重錘,敲在我的心上。我心中詫異,忍不住脫口而出:“蘇清舟?以前地區(qū)監(jiān)察局三處處長?那位參加過79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斗英雄?”
鐘毅書記微微頷首,目光深邃,帶著一絲贊許和深意:“對,就是他。當年你在平安縣安平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的時候,他帶隊去調(diào)查過你們鄉(xiāng)計劃生育工作不力的問題,為了這事,香梅和老張(張慶合)還鬧過不小的矛盾,要不是你何阿姨從中斡旋點撥,老張和吳香梅之間的疙瘩,恐怕到現(xiàn)在都解不開啊?!?
鐘書記目光投向窗外漸深的暮色,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感和沉重的憂慮:“朝陽啊,現(xiàn)在的本土干部勢力啊……歷朝歷代都存在!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宗族、門閥,靠著血緣、姻親、利益捆綁,形成了一張張無形的大網(wǎng)!他們利用制度的漏洞,不斷侵蝕著我們的基層政權!啃噬著黨和政府的根基!這些年,東洪的工作一直打不開局面,發(fā)展滯后,矛盾叢生,根子就在這里!就是被這些本土勢力掣肘、干擾、甚至綁架了!”
鐘書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苦口婆心道:“市委派清舟同志去東洪擔任紀委書記,目的很明確啊,就是要協(xié)助你,協(xié)助東洪縣委,盡快肅清東洪的問題,正本清源,重塑政治生態(tài)!清舟同志黨性原則強,作風硬朗,有斗爭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他是外地干部,在東洪沒有根基,沒有牽絆!是市委給你派去的一把利劍!你們之間要相互配合好??!”
鐘書記轉(zhuǎn)過頭,目光黯然,略顯懊悔的說道:“朝陽啊,說起來……還是我當初心軟了!顧念舊情,考慮不周!為了照顧顯平同志的情緒和面子,沒有在沈鵬第一次犯事的時候,就痛下決心,把他拿下來!結果……養(yǎng)癰遺患!釀成今日之大禍!這個教訓……太深刻了!”
我聽著鐘書記語重心長的話語,心中凜然。沈鵬的墮落,確實與當初的處理不夠堅決有關。但此刻,我心中還有一個更深的憂慮。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鐘書記,現(xiàn)在還有個擔心……”
“擔心沈鵬會跑是吧?”鐘書記立刻猜到了我的心思,鄭重的看著我。
“是?。 蔽抑刂攸c頭,聲音帶著一絲凝重,“石油公司的財務科長薛紅,一個女同志,現(xiàn)在都外逃了,給我們追贓挽損工作帶來了很大的被動!您知道的,沈鵬在東洪擔任過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他熟悉公安的偵查手段,反偵查意識很強!關系網(wǎng)又深!我建議今晚就對他采取措施,如果他察覺到風吹草動……后果不堪設想!”
鐘書記聞,眉頭微蹙,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考校的意味:“你們現(xiàn)在……是瞞著顯平同志的吧?”
我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但坦誠地點點頭:“是,鐘書記。畢竟……沈鵬是顯平書記的親外甥。出于工作需要,也是為了保護顯平書記,避免他陷入兩難境地,甚至……防止他可能做出不理智的行為干擾調(diào)查,所以我們才沒有向他匯報?!?
鐘書記聽完,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經(jīng)七點多了。我看啊……你們的方法錯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帶著一種老道的智慧:“這樣吧,你一會兒到家之后,就給李顯平打個電話!專門向他匯報這件事!把你們掌握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匯報完之后,沈鵬……絕對不會跑!”
我心頭猛地一跳!臉上露出不解和擔憂:“鐘書記,那這樣的話……顯平書記……他……他會不會跑風漏氣?萬一他……”
“我要的就是他跑風漏氣??!”鐘書記打斷我的話,嘴角勾起一絲平和卻洞悉一切的笑容,聲音略顯從容的道,“只有他‘跑風漏氣’,沈鵬才會知道事情敗露了!他才會明白,大勢已去!他才會……束手就擒!不敢再負隅頑抗!甚至……可能會主動投案!爭取寬大處理!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他狗急跳墻,造成不必要的惡劣影響了!”
鐘書記頓了頓,目光深邃,說道:“跑風漏氣……是人之常情嘛!朝陽啊,這件事……我相信,就算東洪內(nèi)部的問題再復雜,也翻不起大浪了!”
鐘書記最后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仿佛在暗示著什么,又像是在給我吃一顆定心丸。我迎著他深邃的目光,難道鐘書記這是要借李顯平的手,給沈鵬施加心理壓力,逼他認清現(xiàn)實,放棄抵抗?
“是!鐘書記!我明白了!我馬上照辦!”我重重點頭,心中充滿了敬佩和一絲豁然開朗的輕松。
從市委大院出來,夜幕已經(jīng)完全降臨,步行來到了市委家屬院,停在一棟單元樓下。我快步上樓。推開門,一股暖氣和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還夾雜著熱鬧的談笑聲。
客廳里燈火通明。大嫂秀霞、二哥正陽、二嫂芳芳、還有建國都在。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大嫂定了規(guī)矩,每個月一家人都要聚一聚,顯然今天也是在慶祝曉陽在市里分了新房子。曉陽正忙著端菜,看到我進來,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回來啦?快洗手吃飯!就等你了!”
“老三!當了書記縣長,架子大了?。∽屛覀冞@么多人等你一個!”大嫂秀霞快人快語,笑著打趣道,但眼神里滿是親近和歡喜。
建國穩(wěn)重些,連忙打圓場:“秀霞??!別瞎說!朝陽肯定是有工作耽誤了,不該咱們知道的,咱們就不打聽!縣長同志,趕緊洗洗手,吃飯!”
我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心中卻還惦記著鐘書記交代的重要任務:“大嫂、二哥、二嫂、建國哥,不好意思啊,有點急事,耽誤了。你們先吃,我……我和曉陽說點事,馬上就來!”
“哎呀!啥事這么急??!飯都涼了!”大嫂秀霞嗔怪道,但眼神里滿是理解。
“工作上的事!你們先吃!”我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曉陽快步走進了臥室,反手關上了門。
一進臥室,我立刻把鐘書記的要求和剛才在市委會議室的談話,簡明扼要地告訴了曉陽。
曉陽聽完,眼睛一亮,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感慨道:“鐘書記真是大智慧啊,哎,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大局,也是想著你!”
“怎么說?”我急切地問道,雖然我理解了鐘書記的用意,但曉陽的分析往往能更深入一層。
曉陽掰著手指,條理清晰地分析道:“三傻子沒你看啊,第一,你把這個消息主動告訴李顯平,就等于把球踢給了他!如果沈鵬之后外逃或者負隅頑抗,那就是李顯平‘跑風漏氣’的責任!是他失職瀆職!甚至……可能涉嫌包庇!這頂帽子,李顯平戴不起!他必須想辦法穩(wěn)住沈鵬!甚至可能……勸沈鵬自首!”
我坐在床頭上,點了點頭。
曉陽繼續(xù)道:“第二啊,李顯平是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抓捕一個涉嫌故意殺人縣委常委,屬于重大案件!按照組織原則和程序,本來就應該向政法委書記通氣!如果你們不匯報,李顯平會覺得你目無領導,故意瞞著他,把他排除在外!這對他是一種羞辱!顯平書記我雖然接觸不多,但聽說心眼不大,這會加深他對你的不滿和猜忌!得罪了人,以后工作更難開展!主動匯報,反而體現(xiàn)了你對組織的尊重和對他的信任!”
我說道:“我和李叔,都沒想到這一點。”
曉陽道:“不是沒想到,你們是從案子上考慮這件事,鐘書記是從政治上在考慮。這第三點,也是關鍵的一點!鐘書記這是在給李顯平一個臺階下!一個體面處理此事的機會!李顯平完全可以利用這個‘通氣’的機會,私下聯(lián)系沈鵬,做做工作,串串供,然后讓沈鵬去‘自首’!這樣,沈鵬的罪名可能輕一些,李顯平作為舅舅,臉上也有一絲體面!一個是‘包庇親屬’,一個是‘大義滅親’。否則,沈鵬真要是外逃或者被擊斃,丟臉的不僅僅是沈鵬和李顯平,更是整個東洪縣委和東原市委!鐘書記這是在顧全大局!維護組織的顏面!”
曉陽的分析,如同撥云見日,讓我對鐘書記的深意有了更透徹的理解!我心中不禁感嘆:鐘書記、鄧叔叔、張叔(、李叔、馬叔,這幾位老的的掌舵人,果然個個都是深謀遠慮、顧全大局的長輩!每一步棋,都蘊含著深刻的智慧和長遠的考量!而我看整個東原,能夠準確理解領導意思的人,也是少數(shù)。
曉陽看著我恍然大悟的樣子,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弧度,眼神里閃爍著精明,又補充道:“其實,還有一層更隱晦的意思……鐘書記這是在保護李顯平,為以后保護李顯平做準備。”
“以后保護李顯平?”我有些不解。
“對!”曉陽肯定地點點頭,“你想啊,鐘書記讓你主動向李顯平匯報,這本身就是一種信任的姿態(tài)!是在向所有人表明,市委對李顯平同志是充分信任的!相信他能正確對待親屬的問題!相信他能秉公處理。這等于是在李顯平周圍劃了一道保護圈,也是在告訴你,就算鐘書記以后離開東原了,在沈鵬的事情上,也要就事論事,不要上綱上線,不要牽扯到市委層面,不要試圖借機整倒李顯平。這既是保護李顯平,也是在維護市委班子的團結和穩(wěn)定!”
聽完曉陽這最后一層分析,我心中豁然開朗,同時對曉陽的政治敏銳性和洞察力更加佩服!她不僅能準確理解領導意圖,更能洞察背后的深層邏輯和復雜博弈!這份能力,在官場中尤為珍貴!
“明白了!徹底明白了啊!”我重重點頭,心中再無猶豫。
曉陽立刻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封皮的、厚厚的電話簿,封面上印著“東原市黨政機關通訊號碼”。她熟練地翻到第二頁,指著上面一行清晰的字跡:“李顯平”。后面跟著三個號碼:一個大哥大號碼,兩個座機號碼,分別標注著“辦”和“宅”。
我看了看曉陽,曉陽給了一個鼓勵的眼神,拿起桌上的電話機,撥通了李顯平住宅的座機號碼。
“嘟……嘟……”電話響了兩聲,很快被接起,傳來一個中年女聲,帶著一絲疑惑:“喂?您找誰?”
“您好!我是東洪縣李朝陽!有重要工作向李顯平書記匯報!”我聲音沉穩(wěn)有力。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一聲略顯驚訝的呼喊:“顯平!東洪的朝陽縣長找你!說是匯報工作!”
曉陽在旁邊聽著,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用眼神示意我:看,李顯平在家沒少嘀咕你,他媳婦都知道你是縣長了。
我心中了然,但面上不動聲色。沒等太久,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wěn)而略帶疲憊的聲音,正是李顯平:“朝陽同志?我是李顯平。什么事???”
我沒有客套,直奔主題,聲音清晰而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顯平書記,有緊急重要情況向您匯報!今天下午,市公安局在調(diào)查胡延坤同志非正常死亡案件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重大線索!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基本斷定……是沈鵬同志涉嫌買通看守所所長劉大勇,授意其‘照顧’胡延坤同志,最終導致胡延坤同志在看守所內(nèi)遭受毆打、搶奪藥物,心臟病突發(fā)死亡!目前,人證、物證、口供相互印證,證據(jù)基本完整!明天擬對沈鵬同志采取強制措施!鑒于沈鵬同志身份特殊,且案情重大,按照組織程序,特向您匯報!”
電話那頭陷入一片死寂!長時間的沉默!仿佛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我能想象到,電話那頭的李顯平,此刻內(nèi)心是何等的驚濤駭浪!何等的震驚、憤怒、痛苦和掙扎!
過了足足十幾秒,才傳來李顯平極力壓抑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低沉而沙?。骸班拧抑懒?。”
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平復情緒,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wěn),但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這個……給市委市政府匯報過了吧?”
我心頭一凜!李顯平這是在問:你們是不是已經(jīng)越過我,直接向鐘書記和張市長匯報了?這是在表達不滿!也是在試探!
我立刻回答,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解釋和尊重程序的口吻:“書記,胡延坤同志意外死亡的事,本就是市政府在牽頭督辦!是市政府通知縣里,縣里才發(fā)現(xiàn)了這條線索?!?
我強調(diào)了“市政府牽頭督辦”、“意外發(fā)現(xiàn)”、“按程序匯報”這幾個關鍵點。
電話那頭再次沉默了幾秒,才傳來李顯平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和一種不容置疑的表態(tài):“好的,知道了。朝陽同志,我個人是支持市政府和公安局依法行政的!堅決擁護市委的決定,依法依規(guī)處理,絕不姑息!”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公式化的結束語:“好吧,謝謝你的匯報?!?
“嘟……嘟……嘟……”電話被掛斷了。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忙音,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這個電話,終于打完了!效果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
放下電話,我和曉陽走出臥室??蛷d里,氣氛依舊熱鬧。大嫂秀霞和二嫂芳芳正湊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什么,臉上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興奮。芳芳的聲音稍微大了點:“……我看啊,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機會多的是!咱們女人家,也得有自己的事業(yè)!不能光指著男人!多掙錢!腰桿子才硬!”
秀霞連忙拉了拉芳芳的衣袖,示意她小聲點,眼神瞟了一眼剛從廚房端湯出來的建國。建國憨厚地笑了笑,沒說什么。二哥正陽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打著大哥大,聊著廠里的事。
“老三!曉陽!快來!菜都要涼了!”大嫂秀霞看到我們出來,連忙招呼道。
“來了來了!”我和曉陽笑著應道,走到餐桌旁坐下。
晚餐的氣氛很溫馨。大嫂秀霞的廚藝很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大家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秀霞和芳芳聊著生意經(jīng),雖然芳芳那句“多掙錢”略顯直白,但秀霞總能巧妙地圓回來,把話題引向更生活化的方向。二哥正陽和建國聊著高粱紅酒廠入冬之后供不應求,話語間充滿了憧憬。我和曉陽則更多地扮演傾聽者的角色,感受著這份難得的家庭溫暖。
不知不覺,時間已近晚上十點。三個人喝了三斤白酒,都有些微醺,臉上泛著紅光,話也多了起來。二哥感慨道:“朝陽啊,真沒想到,你能干到縣長!還干得這么好!給咱們家爭光了!”
芳芳則是一絲感慨:“老三啊,你也不容易!東洪那地方……水太深!”
我聽著二哥和芳芳的話,心中苦笑。沈鵬的事,現(xiàn)在還不能多說。我只能含糊地應道:“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