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毅書記最后那句“這樣吧，嘉明同志，這次人大會就先放一放吧！”如同一道無形的旨意，瞬間化解了辦公室里劍拔弩張的氣氛。
李顯平緊繃的心弦猛地一松，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鐘書記雖然沒有完全采納他停職李朝陽和田嘉明的建議，但至少按住了田嘉明擔(dān)任副縣長和公安局長的提名！只要田嘉明上不去，胡家的人……特別是那個胡延坤的兒子和媳婦，應(yīng)該能暫時穩(wěn)住，不至于立刻把那些要命的舉報信寄出去吧？李顯平心里依舊像壓著一塊巨石，萬分忐忑。他到現(xiàn)在都拿不準主意，自己那個外甥沈鵬……到底有沒有在背后搞鬼？有沒有安排人去對胡延坤下黑手？
他仔細盤算著時間線：昨天晚上，沈鵬才在自己書房里咬牙切齒地咒罵胡延坤，甚至沖動地說過要“弄死他”。今天凌晨五點，胡延坤就死在了看守所！這時間……也太巧了！巧得讓人心驚肉跳！但是……從邏輯上又似乎說不通。沈鵬怎么可能知道胡延坤會去自首？怎么可能知道田嘉明那個蠢貨會違規(guī)把他收押進看守所？李顯平越想越覺得后背發(fā)涼，但面上依舊保持著沉穩(wěn)和凝重。
鐘毅看著李顯平微微走神的樣子，以為他還在為胡延坤的死耿耿于懷，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種領(lǐng)導(dǎo)般的感慨和語重心長：“顯平啊，對待我們干工作的同志，要容錯糾錯啊。朝陽同志不容易啊！一個外地干部，只身來到東洪，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大刀闊斧地推出了這么多改革措施！啃下了石油公司劃轉(zhuǎn)這塊硬骨頭！清除了隊伍里的這些害群之馬！打開了局面！這些實實在在的成績，就擺在那里！我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裝看不見??！”
李顯平迅速收斂心神，臉上擠出一絲坦然的笑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恭維：“鐘書記啊，這我們怎么看……其實不重要。您看，省委領(lǐng)導(dǎo)……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東洪視察！這不明顯的是……站臺嘛！給朝陽同志撐腰鼓勁呢！”
鐘毅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臉上露出一絲溫和但帶著告誡意味的笑容：“顯平啊，作為市委領(lǐng)導(dǎo)，不能這么片面地看問題！更不能把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簡單地歸結(jié)為‘站臺’兩個字！這個層級的領(lǐng)導(dǎo)愿意來東洪，我不否認有支持朝陽同志、肯定東洪改革成果這方面的原因，但也絕對不僅僅是因為‘親戚’兩個字能夠形容的！這體現(xiàn)了省委對東原、對東洪工作的重視和關(guān)懷！是對我們整個班子的鼓勵和鞭策！”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不容置疑：“這次啊，就不要搞停職了！冬閑時期，是社會治安案件的高發(fā)期！穩(wěn)定壓倒一切！你們政法委先集中精力，把胡延坤的死因調(diào)查清楚！如果確有其事，查明真相，再依法依規(guī)處理相關(guān)責(zé)任人也不遲！現(xiàn)在貿(mào)然停職，容易動搖軍心，影響穩(wěn)定大局！”
李顯平心中冷笑，面上卻連連點頭：“是是是，鐘書記您考慮得周全！我堅決擁護您的決定！”他嘴上應(yīng)承著，心里卻在飛速盤算：鐘毅馬上就要去省政協(xié)了，這是臨走前在給李朝陽鋪路，在保他！看來，想借胡延坤的死徹底扳倒李朝陽，難度太大了。
鐘毅似乎看穿了李顯平的心思，目光變得深邃，聲音帶著一絲推心置腹的意味：“顯平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啊。我呀……也是在為你的以后考慮。你現(xiàn)在是市政法委書記，位置重要，責(zé)任重大。處理問題，要更全面，更穩(wěn)妥，眼光要放長遠。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被一時的情緒左右?！?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語重心長：“好了，這些事就不深究了。顯平，我還是提醒你一句：當(dāng)領(lǐng)導(dǎo)，特別是當(dāng)大領(lǐng)導(dǎo)，心胸要開闊！要有包容心！要能容人！更要能容事！這樣才能團結(jié)同志，駕馭全局！明白嗎？”
李顯平聽著鐘毅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心中五味雜陳。他何嘗不知道包容的重要性？但自從坐上這個市政法委書記的位置，他感覺自己的心態(tài)確實變了。位高權(quán)不重！每天睜開眼，不再是像當(dāng)縣委書記時那樣，辦公室里排著長隊等著匯報工作、請示問題的干部，自己大手一揮，就能決定一個項目的生死，影響一個干部的前程。那種一九鼎、掌控全局的感覺，令人沉醉。
而現(xiàn)在呢？從早到晚，身邊就圍著那么幾個人，接觸的都是兇殺、上訪、群體性事件、干群矛盾……這些負面的、陰暗的、令人焦頭爛額的消息！特別是東洪縣，這個他曾經(jīng)的老家，都說榮歸故里，但是田嘉明連一點面子不給，一點規(guī)矩不懂。接二連三地爆出驚天丑聞，黃志行死在公安局門口！呂振山被實名舉報刑訊逼供！現(xiàn)在又是胡延坤死在看守所！樁樁件件，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和無力感！難道……真的是自己心態(tài)出了問題？在處理東洪縣的事情上，太過偏執(zhí)，甚至有些神經(jīng)過敏了？
李顯平心中暗自感慨，臉上卻露出受教的神情，重重點頭：“鐘書記啊，您說得對！我一定謹記您的教誨！加強自身修養(yǎng)，開闊心胸，以包容心處事！”
鐘毅滿意地點點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隨口問道：“對了，顯平啊，公安局的同志，按照你的匯報，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到東洪吧？畢竟李尚武同志帶隊過去，也需要時間準備。這些情況……你是怎么這么快就掌握得這么詳細的？”
李顯平心里“咯噔”一下！鐘毅這個問題，問得看似隨意，實則犀利！他立刻打起精神，臉上露出自然的笑容，語氣輕松地解釋道：“哦，鐘書記，您忘了？我是東洪人?。≡谀沁吂ぷ魃盍藥资?，親戚朋友、老同事、老同學(xué)不少。出了這么大的事，自然有人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通氣了。這也是關(guān)心家鄉(xiāng)嘛！”
鐘毅深深地看了李顯平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緩緩搖了搖頭，聲音帶著告誡的意味：“顯平啊，關(guān)心家鄉(xiāng)是好事。但是，涉及這么重大的案件，信息渠道一定要正規(guī)！不能道聽途說！要經(jīng)過咱們的官方核查，掌握第一手真實情況才行！小道消息，往往失真，甚至可能誤導(dǎo)判斷！切記！切記??！”
“是！鐘書記提醒得對！我一定注意！”李顯平連忙應(yīng)道。
“好了，你先去忙吧。東洪那邊的情況，隨時向我匯報?！辩娨銚]了揮手，示意談話結(jié)束。
“是！鐘書記！”李顯平站起身，恭敬地微微欠身，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厚重的木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李顯平站在走廊上，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落在走廊墻壁上懸掛的一幅字畫上。那是一幅蒼勁有力的行書，寫著四個大字：“寧靜致遠”。
寧靜致遠……李顯平心中默念著這四個字，眼神卻有些恍惚。剛才鐘毅最后那個問題，像一根刺，扎進了他心里。“你是怎么這么快就掌握得這么詳細的？”是啊，沈鵬……他的消息怎么會來得這么快？比市公安局的反應(yīng)還快！看守所那個發(fā)小……真的只是碰巧掌握了全面消息？還是……這背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隱情？
李顯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以前總覺得自己聰明，洞察一切，明察秋毫，但此刻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力，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沈鵬，絕對和沈鵬有關(guān)系，不然的話，誰會照死了打一個老頭。
東原市通往東洪縣的公路上。桑塔納轎車疾馳。冬日的晨光慘淡，透過車窗，映照在車內(nèi)幾人凝重而疲憊的臉上。李叔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無意識地、沉重地敲擊著膝蓋。我坐在旁邊，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黃青色的冬小麥在寒霜覆蓋下顯得死氣沉沉。遠處，零星可見幾個裹著厚厚棉衣、戴著破舊面帽的老農(nóng)，像田野里孤零零的稻草人，在田埂上駐足，朝著這輛疾馳的警車投來或茫然、或麻木的目光。更遠處，村莊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一派蕭瑟沉寂的景象，仿佛整個大地都被凍僵了。
市公安局辦公室副主任劉建國坐在副駕駛，放下手中剛剛通話完畢的大哥大，扭過頭，聲音沉穩(wěn)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匯報道：“李市長，李縣長。丁剛副局長和冉國棟副檢察長已經(jīng)提前出發(fā)了，帶著市局刑偵支隊的技術(shù)骨干和市檢察院的同志，和丁局一起走的。估計這會兒應(yīng)該快到東洪了?！?
李尚武微微頷首，目光從窗外收回，銳利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長輩的責(zé)備和上級的敲打，聲音低沉而有力：“朝陽，看到?jīng)]有？老丁的敏銳性都比你高！你這當(dāng)了一把手，要隨時掌握縣里的情況！信息渠道要暢通！關(guān)鍵時刻找不到人，這就是問題！”
我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和無奈，解釋道：“李叔，昨天大哥大確實沒電了。曉陽剛搬過來，東西還沒收拾利索……?！?
“這些都是借口！”李叔毫不客氣地打斷我，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底下人找不到你，就是你一把手的問題！信息不暢，指揮失靈，這在關(guān)鍵時刻是要命的！會出大亂子！你當(dāng)過兵，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田野，語氣變得沉重而憂慮，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感，說道：“現(xiàn)在情況很復(fù)雜啊，朝陽。我不擔(dān)心市里，我很擔(dān)心東洪本地的干部！大家心里……會有意見??！你這次到東洪，大刀闊斧，動了不少人的蛋糕??！”
他掰著手指，一一細數(shù)，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民辦教師轉(zhuǎn)正要重新考試，不少人盼了半輩子的鐵飯碗，被你一紙文件打回原形！石油公司劃轉(zhuǎn)，清理了一大批工人，斷了多少人的財路？平水河大橋改造，提留統(tǒng)籌減免，再加上啊李泰峰被查，你那‘四個刻不容緩’，哪一條不是在干部身上割肉？斷人財路，砸人飯碗！朝陽！”
我沉默片刻，胸腔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但最終化為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聲音低沉卻清晰：“李叔啊，我到東洪來之前，鄧叔叔就提醒過我：一個是當(dāng)官，一個是做事。當(dāng)官，這些問題都可以視而不見，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好。做事，必然是要得罪人的！是要觸動利益的！是要打破壇壇罐罐的！我選擇了做事！”
李尚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有理解，有擔(dān)憂，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哎……我不是說你錯了！你做得對！方向沒錯！但做得對，不一定就能被本地干部接納?。〉览砗芎唵?！就拿你減少提留統(tǒng)籌來講，就是把原本可以留在鄉(xiāng)鎮(zhèn)、留給干部支配的資源，直接讓利給了群眾！這樣做，對群眾是好事，對長遠發(fā)展是好事！是正道！但短期內(nèi)，就是讓干部群體的口袋癟了！讓他們?nèi)兆硬缓眠^了！你讓他們利益受損，他們自然要找你麻煩！這是人性！是現(xiàn)實！是官場里繞不開的坎??！”
車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發(fā)動機的轟鳴和輪胎碾壓路面的沙沙聲。窗外，冬日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覆蓋著薄霜的麥田上投下幾縷微弱、掙扎的光斑，仿佛在徒勞地驅(qū)散著無邊的寒意。遠處村莊的輪廓在霧氣中顯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此刻東洪撲朔迷離的局勢。
車子駛?cè)肟词厮笤簳r，壓抑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市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丁剛、市檢察院副檢察長冉國棟，以及他們帶來的市局法醫(yī)、刑偵技術(shù)人員和檢察院的干部，已經(jīng)先一步抵達，正與東洪縣這邊的焦進崗、劉超英、劉進京、田嘉明、萬金勇等主要干部低聲交談著。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陰云，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緊張和不安。
看到我和李尚武下車，眾人立刻停止了交談，快步圍了上來。簡單的握手寒暄，動作僵硬，語干澀，氣氛沉悶。李尚武沒有任何多余的客套，目光銳利，直接掃向丁剛：“怎么樣？丁局長？初步情況？”
丁剛身材魁梧，面容剛毅，此刻臉上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凝重。他沉聲匯報道，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李市長。法醫(yī)初步檢查了尸體，體表無明顯致命外傷，無抵抗傷，無捆綁痕跡。結(jié)合死者既往嚴重心臟病史和現(xiàn)場情況，初步判斷是心臟病突發(fā)導(dǎo)致的猝死。但具體死因，尤其是是否存在誘發(fā)因素或藥物作用，需要帶回市局進行系統(tǒng)解剖和全面的毒物化驗才能最終確定?！?
他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焦進崗立刻接口，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慮和為難，說道：“但是……李市長，朝陽縣長！家屬的意見非常大！堅決不同意解剖??！胡主席的媳婦……情緒完全崩潰了！剛才來所里見了最后一面，哭得昏天黑地，幾度暈厥！她一口咬定，老胡有嚴重的心臟病不假，但幾十年了，藥從不離身！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護身符！怎么可能不帶？怎么可能不吃？！她認定……認定是看守所的人故意不給藥！或者……甚至……下了黑手！她現(xiàn)在要求……要求必須嚴懲兇手！給老胡償命！否則……否則就要去省里去告狀！”
我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射向站在人群邊緣、臉色煞白如紙的田嘉明。田嘉明眼神十分復(fù)雜。他迎著我的目光，主動向前挪了半步，聲音干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縣長……我……我有問題！我向組織深刻檢討！我……我辜負了組織的信任！”
李叔眉頭緊鎖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和神情各異的眾人，果斷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去會議室吧！”
簡陋的會議室里，李叔當(dāng)仁不讓地坐在主位，我和丁剛、冉國棟分坐兩側(cè)。其他人依次落座，每個人都挺直了腰板，神情肅穆。沒有開場白，李叔直接傳達了張慶合市長的核心指示，說道：來之前，慶合市長專門打了電話，要求查明真相，安撫家屬，保持穩(wěn)定！隨即，他那銳利如刀的目光直刺田嘉明：“嘉明同志，你詳細匯報一下昨晚的具體情況！從頭到尾，一個細節(jié)都不要漏！”
田嘉明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顫抖的聲音，開始敘述昨晚那場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會面。他講到胡延坤如何主動到公安局找他，如何辭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哀求地強調(diào)“自首情節(jié)”，如何信誓旦旦地表示“配合調(diào)查”，如何強烈要求“直接收押看守所，以示誠意”，以及他自己如何被胡延坤的身份和“誠懇”態(tài)度所迷惑，如何“一時心軟”，在“沒有履行任何法定手續(xù)”、“沒有請示市局”的情況下，違規(guī)操作，讓值班民警將胡延坤送去看守所收押……
李叔聽著，眉頭越皺越緊，臉色越來越沉。他忍不住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支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似乎能稍稍緩解心頭的煩躁。隨即，他把煙盒隨意丟給旁邊的丁剛。丁剛會意，也熟練地抽出一支點上，動作自然。他夾著煙的手指，在李尚武眼神的示意下，輕輕點了點桌面，目光銳利地看向田嘉明：“嘉明，當(dāng)時除了你，還有誰在場？有沒有證人？要確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