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英強裝鎮(zhèn)定地笑道：“李書記，您說的哪里話，東洪縣有您在，一向安穩(wěn)，不會有人能掀起什么風浪?！痹掚m如此，可他心里清楚，此刻的東洪縣早已是處在風口浪尖之上。

李泰峰只是淡然一笑，沒有接話。兩人一起走到電梯廳門口，周海英主動上前按下電梯按鈕，金屬按鍵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冷靜了些。電梯緩緩上升，轎廂里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到達總商會辦公室后，周海英連忙請李泰峰坐下，又快步走到茶幾旁，熟練地拿起茶具，燒水煮茶，動作行云流水。他一邊忙活，一邊在心里琢磨著李泰峰此行的目的。

茶水煮沸，茶香四溢。周海英將一杯泡好的普洱茶端到李泰峰面前，茶湯在杯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澤。李泰峰端起茶杯，放在鼻尖輕輕聞了聞，贊嘆道：“海英，看不出來你也喜歡喝普洱茶啊，這些茶葉可不好買。這茶香濃郁醇厚，一看就是上等的好茶?！?

周海英有些拘謹?shù)匦α诵Γ骸坝行┎枞~是東洪的朋友送過來的，泰峰書記，您嘗嘗合不合口味?！彼诶钐┓鍖γ?，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中滿是期待。

李泰峰輕輕抿了一口茶，微微點頭，隨即神色一凜，目光變得嚴肅起來：“海英，你把門關一下，今天我要說的事比較重要?！彼穆曇舻统炼辛Γ路饚е环N無形的壓迫感。

在這間辦公室里，還從來沒有人吩咐過周海英去關門，但李泰峰有這個要求。這不僅因為他是市人大副主任，還因為李泰峰和周鴻基私交甚好，感情深厚。

周海英十分痛快地起身，走到門邊，往外探了探頭，才放心的將門關上。隨著“咔嗒”一聲，辦公室與外界隔絕開來，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李泰峰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臉色陰沉下來，眼神中滿是憂慮和凝重。他看著周海英，一字一頓地說：“海英，東洪縣的平水河大橋出事了，你知道嗎？”那聲音仿佛帶著千斤重，壓得周海英喘不過氣來。

周海英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清楚?！彼哪X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大橋出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和我有什么關系？會不會和市里的聯(lián)合調查組有關？一連串的疑問在他心中炸開。

紅木座鐘的銅擺不緊不慢地搖晃，李泰峰端坐在雕花真皮沙發(fā)上，身后落地窗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中山裝領口的銅紐扣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指尖有節(jié)奏地叩擊扶手，那聲音像是沉悶的鼓點，一下下敲在周海英心上。

“你現(xiàn)在不清楚，估計很快也就要清楚了啊?！崩钐┓彘_口，聲音低沉得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清水河大橋，一號橋，二號橋，三號橋和四號橋，那可是東洪縣整個環(huán)城公路的控制性工程啊?？偣菜淖髽?，對，全是當初響應修建高標準公路的號召動工的?！彼ｎD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一閃而過的白色鴿群，仿佛陷入回憶，“那時候，平安縣的兩高路起步不久啊，地區(qū)就號召學習平安縣，才我們就已經(jīng)規(guī)劃了這四座大橋。唉，可惜咱們市里面技術積累不夠，這個工程從顯平擔任交通局局長的時候就開始推進了，到顯平同志到曹河縣出任縣委書記。后來崔浩同志在任交通局局長期間，也是一直在抓這幾個工程，時間不長，但是多任領導都很重視這個事，這樣才把四座大橋修起來了?！?

周海英聞，身子微微前傾，喉結動了動：“我想起來了，李書記，那個龍騰公司是給咱們縣里面提供了碎石?！彼桃馓岣呗曊{，試圖打破這壓抑的氛圍，卻在觸及李泰峰審視的目光時，聲音不自覺弱了下去。

李泰峰端起茶杯，杯沿與嘴唇接觸的瞬間，茶水泛起細密的漣漪：“對，龍騰公司提供了碎石，不僅碎石啊，還提供了水泥和鋼筋，這些都是事實?！彼畔卤?，杯底與茶幾碰撞發(fā)出輕響，“但有些事實，藏得比平水河的暗流還深啊?！?

周海英臉上擠出笑容，后背卻早已被冷汗浸透：“當時價格波動比較大呀，我印象之中，咱們簽合同簽得還比較早，東洪縣算是把材料買在高位了?！彼贿呎f，一邊在心里盤算，看來這事價格出問題了，周海英自然想著，把價格問題提前拋出來，來堵李泰峰的嘴。

“海英啊，我今天不跟你談材料價格的問題。”李泰峰突然打斷，手指重重敲在扶手上，驚得周海英肩膀一顫，“我要跟你談一談材料質量的問題。當時龍騰集團除了提供碎石，提供了水泥和鋼筋？，這些水泥和鋼筋，主要就是用于平水河大橋的建設?！?

周海英喉頭發(fā)緊，思緒回到幾年前，當時龍騰公司的碎石銷往了幾個縣，東洪是大頭，后來臨平縣耍無賴，再加上碎石的價格暴跌，最后還是東洪縣兜底，幫龍騰公司解決了大問題，不僅如此，李泰峰還讓東洪縣按照合同價格支付費用，十分爽快的接受了龍騰公司的發(fā)票，至于鋼筋和水泥，周海英沒有太多印象，畢竟周海英當時把重心放在了碎石上面，鋼筋和水泥的量，實在是不值一提。

周海英倒也坦然，面色平和的道：“當時的龍騰集團應該是有這些業(yè)務。不過現(xiàn)在呀，龍騰集團都已經(jīng)轉型了，已經(jīng)不再做簡單的批發(fā)生意了。”他強裝鎮(zhèn)定，卻不自覺地用袖口擦了擦額角。

“不是不做批發(fā)生意，而是不能做倒賣的生意了?！崩钐┓謇湫σ宦?，說道，“看那個時候，價格雙軌，大批量的倒買倒賣，同一批鋼筋在黑市倒個幾十手都很正常，算是強度從國家標準直降到建筑廢料水平也有這種情況，水泥出廠門拉一圈，都被賣了十幾手也很正常，全民都再做倒爺嘛。現(xiàn)在從上到下都在打擊經(jīng)濟秩序犯罪，龍騰集團這些生意肯定做不下去了，現(xiàn)在在向實業(yè)方面轉型，對吧？”

周海英想著這些事，確實都是事實，但自己當初還在建委，抓的主要就是碎石，鋼筋和水泥，基本上都是底下人私自干的事，水至清則無魚，相當于人家搭個順風車而已。

周海英道：“在老領導面前，我不敢說假話，確實是有這樣的考慮?！彼柿搜士谒?，聲音沙啞，“這個責任，我不推脫，當時是有這些情況，物資很短缺啊，大家都在囤貨嘛，市場上買不到這些硬貨，鋼筋和水泥市場太混亂了，同一批鋼筋還沒出廠，就已經(jīng)被倒賣了十多次，甚至幾十次；同一批水泥剛剛生產(chǎn)出來，從庫房拉出來，圍著廠區(qū)轉上一圈，就已經(jīng)被倒賣了七八次。所以后來，這些生意龍騰集團做的都很少?！?

李泰峰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周海英。陽光勾勒出他微駝的背影，竟顯得有些佝僂?！褒堯v集團賣給東洪縣的這批建筑材料，有一部分存在嚴重的質量問題。”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巨石砸在周海英心上，“檢測報告我看了三遍，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像鋼針扎眼?；炷翉姸炔蛔阍O計值的六成，鋼筋含碳量超標三倍?！?

周海英只覺眼前發(fā)黑，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他想起平水河大橋通車那天，禮炮聲響徹云霄，自己作為市直單位的代表，站在觀禮臺上，也是出席了開通儀式。周海英知道，這事現(xiàn)在麻煩了，就說道：“泰峰書記，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是因為龍騰集團賣的鋼筋和水泥出問題了？”

李泰峰緩緩轉身，臉上的皺紋里刻滿疲憊：“不僅是出問題了，而且是出了極為嚴重的問題！李朝陽縣長來了就抓住路的問題不放，張慶合市長昨天帶隊親自檢查，據(jù)說用手一摳，混凝土就簌簌往下掉。整個環(huán)城公路連夜封路，東洪縣出大事了！”

周海英猛地站起來，又被李泰峰的眼神逼得跌回沙發(fā)。他端起茶杯，茶水早已涼透，卻大口吞咽，試圖壓下翻涌的胃酸。“泰峰書記，您這玩笑開大了呀！”他語無倫次地辯解，“當時我還在建委，對于沙子、水泥，包括碎石，我只是牽個線而已。具體的質量如何，我不否認可能存在問題，但我真的不清楚。碎石的事情就不說了，當時縣里面應該對這批材料進行了驗收吧？”

李泰峰重新坐下，動作緩慢得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海英啊，事情可沒這么簡單。”他從公文包取出一疊文件，紙張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驗收單上，施工單位、監(jiān)理單位、建設單位的公章蓋得整整齊齊。可你看看這個”

周海英盯著照片上歪歪扭扭的簽名，馬上就說道：“對啊，你看，上面你們縣政府焦縣長，還有市交通工程公司，啊，還有省上的監(jiān)理公司，全部都蓋了章簽了字啊，這個時候說是材料的問題，泰峰書記，我這完全可以說，橋上面的不是龍騰公司的材料嘛”。”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崩钐┓宓穆曇舫錆M憐憫，“你是鴻基的兒子，鴻基在東洪那可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比天還要大！人都說能吃上飯靠的是老天爺，能吃飽飯靠的是周鴻基啊，東洪縣哪個人對鴻基沒有感情？當年他帶著群眾平整鹽堿地，三個月沒回過家，腳底的血泡破了又長。”他頓了頓，語氣突然變得冰冷，“而這批材料來自龍騰公司，龍騰公司的背景，在整個東原，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大家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咱們淳樸的東洪群眾，怎么可能把這些事情鬧到上面來呢？海英，大家看的都是鴻基的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