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會議室是東洪縣委條件最好的會議室,平日里一般只用作開常委會。會議室里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眾人圍坐在長方形會議桌旁,座椅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在這略顯壓抑的氛圍中,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曹偉兵突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挺直腰板,目光掃視了一圈在場的黨政領導,主動提及設計單位、建設單位、施工單位和監(jiān)理單位的事情。剎那間,原本有些松散的氛圍驟然收緊,底下一眾黨政領導紛紛將目光聚焦在了曹偉兵的身上,那眼神中帶著疑惑、好奇,還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曹偉兵在東洪縣的身份比較特殊,這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他的父親曹保民,曾經(jīng)是老縣長。曹保民在任時間雖不長,但在那有限的日子里,也是整日奔波于田間地頭、工廠企業(yè)。這些實事讓他在干部群眾中樹立起了極高的威望,也為曹偉兵的成長營造了特殊的環(huán)境。其二,曹偉兵身為常委副縣長,在縣政府和縣委班子里,雖沒有一錘定音的決定性話語權,但憑借著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和人際交往能力,在兩邊都能說上話。無論是政府部門的具體事務推進,還是縣委決策的傳達落實,他都能起到作用。其三,曹偉兵是東洪縣少有的心直口快之人,這讓不少人對他頗有意見,覺得他處處與縣政府作對。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性格使然,內心實則是一個單純的干部,只是不善于委婉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想法。
張叔聽到曹偉兵說設計單位和監(jiān)理單位都是省上的單位,頓時來了精神,身體前傾,臉上滿是驚訝,追問道:“省上的單位?”
曹偉兵輕輕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我印象中沒錯的話,因為咱們縣和市對這樣的大橋缺乏設計能力,所以請了省交通廳下屬的設計院對這座橋進行設計。監(jiān)理,那個時候剛剛始興,縣里想著把橋修好,專門請省上的來監(jiān)理的。
19世紀,隨著工業(yè)革命的推進,西方國家的工程建設規(guī)模不斷擴大,技術復雜程度日益提高。為了確保工程質量和進度,一些業(yè)主開始聘請有經(jīng)驗的工程師或技術人員對工程建設進行監(jiān)督和管理,這可以看作是工程監(jiān)理的雛形。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經(jīng)濟建設迅速發(fā)展,工程建設項目日益增多。為了提高工程建設管理水平,保證工程質量和投資效益,1988年,建設部發(fā)布了《關于開展建設監(jiān)理工作的通知》,正式拉開了中國工程監(jiān)理制度試點的序幕。
曹偉兵繼續(xù)道:我印象中開了幾次會,這四座橋其實結構相同,甚至長度都差不多,畢竟都是橫跨平水河。為保證施工質量,監(jiān)理單位也是交通廳直屬的監(jiān)理公司。不過,為了讓工程效益留在咱們東洪,就請了市里的交通工程公司負責施工。說完之后,又探頭看向了沈鵬,說道:“沈書記,我說的沒錯吧?!?
沈鵬只是繃著嘴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張叔和李叔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驚愕。他們實在沒想到,設計單位請省交通公司在情理之中,但監(jiān)理單位竟然也是省上的。如此明顯的工程質量問題,監(jiān)理單位為何沒有發(fā)現(xiàn),這確實不應該。
張叔往椅背上靠了靠,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嚴肅地看著曹偉兵,問道:“偉兵同志,你的意思是這個橋是市上單位建的?”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個橋縣政府是業(yè)主,施工咱們縣里干不了,是由市交通局的工程隊建的,后來以交通局工程隊為班底成立了交通工程公司嘛?!辈軅ケ鐚嵒卮穑Z氣中還帶著一絲無奈。
聽到這話,我心里立刻想到:交通工程公司那不是平安縣崔浩和陳解放負責的嗎?這兩人可都判了啊,如今這座橋的建設又牽扯到他們曾經(jīng)管理的公司,這其中的關聯(lián)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張叔點點頭說:“好了,基本情況了解了,具體的會由市檢察院反貪局牽頭對這件事進行全面督促調查。相關同志做好配合就行。在這期間,大家安心工作。李市長,朝陽縣長,你們還有沒有什么?
我和李叔都搖了搖頭。
張叔道:“同志們,那今天的情況通報會就這樣,散會。”他的話語簡潔明了,帶著一種果斷的決策力,會議桌周圍的人紛紛開始收拾文件和筆記本,大家都沒有起身,而是等著市里領導先行離場。
我馬上示意坐在旁邊角落里的楊伯君。楊伯君一直安靜地坐在那里,時刻關注著會議的動態(tài),聽到我的示意,他趕忙小跑上來,動作利落地幫張叔搬開凳子,拿起張叔的皮包。隨后,張叔和李叔倆人來到我的辦公室小坐。辦公室里,李叔很是自然的坐到了我的辦公桌上,張叔則是在長條椅子上坐了下來,大家圍坐在一起,氣氛依然凝重。張叔輕輕嘆氣,李叔眉頭緊鎖。
領導走了,各位縣委常委們和副縣長也都各自緩緩起身,但大家明顯都多了幾分心事。畢竟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當初不少人都參與了高標準公路建設。除了橋梁問題,張叔已經(jīng)初步判定整個路面也存在質量問題。如果這樣綜合判斷下去,涉及的干部不會少。大家在走出會議室的路上,腳步都顯得格外沉重,彼此之間交流甚少,眼神中都透露出一絲憂慮和不安。
縣委副書記劉進京等人各自散去。曹偉兵一邊收拾自己的本子和筆,這時,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沈鵬雙手插兜,不緊不慢地走到副縣長曹偉兵跟前,似笑非笑地說:“偉兵縣長,你的記性不錯嘛?!蹦钦Z氣中帶著一絲陰陽怪氣,讓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曹偉兵坦然笑道:“沈書記,這種事情我怎么能忘呢?我印象中,我這個不沾邊的副縣長都跟著開了幾次會,當時市交通局來回溝通了多少次啊?!彼樕蠋е嬲\的笑容,試圖緩和這略顯尷尬的氣氛。
沈鵬只是瞥了一眼正在收拾東西的曹偉兵,眼神中流露出些許不屑。是啊,他作為分管副縣長,怎么可能忘記呢?有時,忘記也是一種“智慧”,他在心里暗自想著,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曹偉兵轉頭看向旁邊的常務副縣長劉超英說:“超英縣長,您說說,我剛才說的沒錯吧?您作為常務副縣長,應該也清楚這些情況呀?!彼麧M懷期待地看著劉超英,希望能得到對方的支持和認可。
劉超英怎么可能不清楚,但他是個圓滑的人,不會在這種時候輕易表態(tài)。劉超英知道,這里面涉及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jié),遠不是自己這個沒多少背景的常務副縣長能夠左右的。他微微瞇起眼睛,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背著手說:“偉兵縣長,我這是年齡大了,很多東西記不住了。我要是在你這個年紀,這件事情肯定也能記住。機會難得,你說得沒錯?!闭f完,他輕輕拍了拍曹偉兵的肩膀,然后轉身離去。
曹偉兵看著一眾縣領導紛紛離開會議室,只剩下自己一人。平日里自己心直口快,在縣委黨政班子里也有不少朋友,今天大家怎么都各自走了呢?看來,大家還是忌憚這件事背后的力量啊。
曹偉兵暗自搖頭,心想這幫領導干部,說話只說三分真話,剩下七分全是虛。他獨自坐在會議桌前,久久沒有起身,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失落和孤獨。
張叔李叔和我三人聊了一會之后,張叔看了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一會兒安排一下,送我和老李回去?!?
我馬上說:“張叔,李叔,你們要不要吃個午飯再走?忙了一整晚上沒有合眼啊。咋說,也應該吃個飯?!?
張叔擺了擺手說:“算了,我原本安排今天上午去看焦主任的,現(xiàn)在時間趕過去還來得及。朝陽,我給你交代幾句,這次市里成立的聯(lián)合調查組可能會遇到很大阻力。監(jiān)理單位是省上的公司,特別是省交通廳下屬的公司,這一點我沒想到。雖然檢察院有權對任何涉嫌犯罪、貪污、受賄的領導干部進行檢查調查,但說實話,如果只是東原市和東洪縣內部的問題,咱們可以一查到底,可涉及到省直部門,我們就不得不考慮一些特殊影響?!?
李叔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省交通廳現(xiàn)在權力很大啊,修哪條路、給多少資金,省交通廳有絕對的話語權。如果咱們得罪了他們,在資金撥付和項目規(guī)劃上,東原市和東洪縣必定要吃虧?!崩钍灏欀碱^,神情凝重,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可能面臨的困境。
張叔接著說:“這件事情牽扯太廣了,四座大橋初步估算費用應該在800萬到1000萬,這些錢都是老百姓一分一分湊起來的?,F(xiàn)在都1991年了,物價可是比之前漲了不少,同樣的價格,現(xiàn)在根本修不出同意的四座橋。如果不能進行保護性搶修,全部拆掉的話,東洪縣財政必將背上沉重的包袱。這事鐘書記非常重視,已經(jīng)給大家交辦了,外松內緊,從嚴從快,我只是先給鐘書記簡單通了下氣,具體情況,回去后我還要再詳細匯報。如果有必要,很可能要對相關同志進行雙規(guī),朝陽,你要做好準備?!?
“雙規(guī)”是一個嚴肅的詞語。1990年12月9日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監(jiān)察條例》中第21條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案件調查中有權責令有關人員在規(guī)定的時間、地點,就監(jiān)察事項涉及的問題作出解釋和說明。我自然明白,張叔此刻提出對相關人員進行雙規(guī),指的肯定是道路建設的總指揮長李泰峰和焦進崗。我心里也清楚,要雙規(guī)一個縣委書記,絕不是張叔一句話就能決定的事情。李泰峰現(xiàn)在是市人大副主任,名正順的副廳級干部,而且這里面還牽扯到省里的關系,背后的利益錯綜復雜,各方都不會輕易讓步。東洪縣原本的政治生態(tài)平衡肯定已經(jīng)被打破,至于最后各方會達成怎樣的妥協(xié)和平衡,我不清楚,張叔恐怕也不清楚。
我對張叔說:“張叔,如果是市里的交通工程公司承建,那這件事很可能和崔浩或者陳解放有關,崔浩是第一任交通工程公司的一把手,陳解放是第二任,這兩個人都已經(jīng)被處理了,是不是,對現(xiàn)任干部還要小一些?!?
李叔抽著煙,煙霧在他面前繚繞,他緩緩說道:“朝陽,你看問題太簡單了。交通系統(tǒng)不是某一個干部能決定的,它是一個體系、一個系統(tǒng),關系錯綜復雜啊,事情遠比你想的復雜。不過你也別擔心,市里有鐘書記在,有你張叔在,還有我在,你呀一方面要大膽工作,一方面要穩(wěn)定局面,你才來兩個多月,就搞出這么大動靜來,對你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你要記住啊,縣委書記才是一把手,他還是人大的領導,你下一步的轉正工作,離不開縣委領導的支持?!?
我點點頭說:“李叔,我會給泰峰書記做匯報的,只是昨天出了光明區(qū)大哥大就沒用了,到了縣城,我一直讓人聯(lián)系泰峰書記,只是到現(xiàn)在也沒有聯(lián)系上?!?
張叔突然問道:“你們那個焦主任情況怎么突然惡化到這個程度?當時你跟我說他狀態(tài)還挺好的。”
“是啊,當時前天我去縣醫(yī)院看他的時候,情況還不錯,只是昨天突然就不行了,然后轉院,今天情況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