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依楚嘟噥著，走向石壁：“這石窟，是樂尊高僧帶人開鑿的，聽說他在尋找俠義之士，協(xié)助作畫?！?

“與我何干?！彼蝗缂韧d致缺缺。

劍依楚突然笑靨如花。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管怎樣，你幫了我，作為回報，我便在這里為你跳一支舞，你若記得住，興許以后那位高僧找你，你可以把我畫在上面！”

“浪費時間?！彼皇菗u頭。

“打擾舞興，很沒禮貌的！”

少女的嬌嗔讓他深感無奈，只是保持沉默。

直到伊人翩翩起舞。

一襲青衣，眉眼帶笑，胡旋輕舞，水袖翻飛，勝似飛仙……

沒有配樂，卻是如此的美輪美奐。

這是他今生不曾見過，今后也不可能遺忘的異彩。

有生以來第一次怦然心動，內(nèi)心的孤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喻的復(fù)雜情感。

他還要復(fù)仇。

“怎么樣？”

她的急切詢問，像極了等待家長夸贊的孩子。

他嘴唇蠕動，還是不忍隱瞞，點頭道：“很好，單你該回家了?！?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逃出巴蜀，怎么可能回去呢？”

他看著她委屈的嬌顏，一時心軟，嘆道：“我已是將死之人?！?

“什么？你患了不治之癥么？”劍依楚驚道。

他無奈搖頭，陷入沉默。

“怎么說咱們也做了一個月的戰(zhàn)友，一起刀口舔血呢！不能……互相信任么？”劍依楚又是一臉委屈。

他終于坐了下來，道：“我約了人，十一月初一決斗?！?

“這天底下，還有人能是你的對手？”劍依楚好奇道。

他緩緩閉眼，咬牙道：“我若是為他所殺，死便死了。他若是為我所殺，我便自裁。我是多么希望，當(dāng)初自己不曾走出吐蕃，也許，和家人一起死在那里才是我的歸宿?！?

當(dāng)他睜開雙眼的時候，只看見眼前少女滿眼震驚與不忍。

劍依楚黯然垂首，道：“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么？”

“好……”

石窟之中，劍依楚聽完皇朝雪與墨家鉅子恩怨，囁嚅道：“無論如何都要決死一戰(zhàn)，不能放棄么……”

他解釋道：“我受了養(yǎng)育之恩，沒有選擇的余地，但也自知父兄和師父他們對吐蕃人的壓迫。他如此不擇手段，到頭來卻不愿以眾敵寡，倒也的確是磊落之人。與他一戰(zhàn)，我會全力以赴?！?

劍依楚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如果你不是生在吐蕃，也許會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沒有如果，別無選擇?！彼皇强嘈?，不復(fù)多。

少女無奈的嘆息，卻讓他倍感愧疚。

如果自己沒有這血海深仇，是否能與她成為江湖俠侶，看遍這大好河山？

“我只求你一事。”劍依楚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柔聲懇求，“你要答應(yīng)我，與他決戰(zhàn)之后，無論如何不可自盡?！?

他心中一動，不敢迎視她的目光：“為何？”

“沒有刀皇劍尊的江湖，太無趣了。”

她誠懇的目光，讓他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我答應(yīng)你便是，若是殺了他，今后會一直行俠仗義，向天下蒼生謝罪。只不過，其實他劍法精絕，深藏不露，我未必是他對手?！?

少女終于眉開眼笑，如釋重負(fù)。

十一月初一，他如約來到小河邊等候。

此地竟然空無一人。

正當(dāng)他為對方失約而憤怒時，遠(yuǎn)處走來一道身影仗劍而來。

一身麻衣，斗笠，蒙面。

他凜然道：“不讓門人助戰(zhàn)，你倒是英雄好漢，但我不會手下留情。出劍！”

回應(yīng)他的，是縱橫交錯的劍影，讓他如臨大敵。

這的確是精妙絕倫的劍術(shù)。

可惜……

河邊的刀光劍影，只持續(xù)了一刻鐘。

他一刀抵在對方腹部，沉聲道：“你已經(jīng)敗了！”

語間，他的刀劍已經(jīng)刺入小半寸，卻猶豫了。

當(dāng)真要殺了這個人么……

他所拯救的人們，數(shù)量是自己拯救的千千萬萬倍……

但若不殺了他，自己又怎對得起親人。

就在他猶豫的一剎那，對方卻已凜然向前，受了這一刀。

鮮血染紅了整片刀鋒。

“你是執(zhí)意求死么……”

見對方艱難點頭，這一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復(fù)雜，不敢抽刀，以免對方流血過多。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卻被對方搖頭伸手制止。

“這一刀太致命，你也知道自己無藥可救。此戰(zhàn)過后，我依然會行俠仗義……”

他的臉上浮現(xiàn)的只有悲哀，全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好奇心驅(qū)使他揭下了對方的面罩，卻是再熟悉不過的臉，已不復(fù)昔日紅潤，唯有凄美的蒼白。

是劍依楚。

“怎、怎么是你??！”

這一刻，他如遭雷擊，手忙腳亂想為她上藥，卻被她牢牢握住了手。

“我給鉅子他們下藥，他們都入睡了。”

她的輕聲呢喃，讓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

“原來你也是墨者……”他聲音顫抖，悲痛萬分。

傷藥勉強止住汩汩直流的鮮血，但傷及要害，注定回天乏術(shù)。

“為何?。　?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勉強喚醒了近乎失迷的劍依楚。

“鉅子他，他這一生背負(fù)太多，卻不曾為自己而活。蒼生所受的一切苦難，都被他歸咎于自己的無能。我、我只覺得心疼……”

“他欠你的，我為他償還了。這世道欠他的，我也還上了……”

他已被痛苦徹底吞噬。

“你這是何苦?。?！”

劍依楚回光返照般，左手握住了他顫抖的手，右手輕撫著他的臉頰，輕嘆。

“我本想為他考慮，不顧他的禁令，毒死你一了百了，但見你一如既往心善，終是不忍……你本該是他最好的戰(zhàn)友，放下吧?；食┐笕耍愕男木腿邕@風(fēng)中的落葉，無論飄到何方，總會有個歸宿的。墨家，正是你的歸宿……”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曾經(jīng)稍感慰藉的心，回歸孤寂與苦痛。

“依楚?。　?

遠(yuǎn)處傳來悲痛的呼喚，正是鉅子帶人趕來。

依楚望著淚水奪眶而出的鉅子，道：“我、我見不得您流淚……”

鉅子揭下了自己的面罩，擦了眼淚，強忍悲痛，跪倒在她身前，自責(zé)萬分：“你離開這么久，我早該想到的……”

“能保護(hù)鉅子，三生有幸。只愿來世，人間烽火已靖平。”

現(xiàn)場急救無效，一代女俠香消玉殞，眾人悲痛欲絕。

劍依楚的遺體，被葬在這小河邊，遠(yuǎn)方便是高僧開鑿的石窟。

眾人吊唁之后，都被鉅子遣散，只留下皇朝雪。

白衣相望。

“你……”

現(xiàn)在的皇朝雪，已不知如何面對他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卻是自己今生摯愛拼死保護(hù)的領(lǐng)袖。

他只是冷眼注視著皇朝雪，眼里殺機畢露。

“三日之后，午時，你我便在此處決一死戰(zhàn)，了斷你我之間的恩怨。”

這一刻，皇朝雪注視著他，只感到眼前的墨家鉅子異常陌生，鄭重點頭。

“明白了，我會赴約?！?

三日之后，皇朝雪于辰時提前赴約，卻見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香冢之前，當(dāng)世刀界與劍界之巔峰，終于相會，卻是……

“你擅長用刀，為何改劍？”

他一臉殺意，見皇朝雪未曾帶刀，厲聲質(zhì)問。

皇朝雪只是淡然回應(yīng)：“出劍?！?

剎那間，河邊劍影橫飛，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落英繽紛，兩人已激戰(zhàn)了整整兩刻鐘。

他招招逼命，皇朝雪左肩已一處負(fù)傷。

這一刻，皇朝雪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面對的是天底下最精絕的劍術(shù)，即使自己改用寶刀，也未必是他對手。

他已全然沒有了昔日墨家鉅子的悲憫，只有滔天的殺意，招招逼命也激起了皇朝雪的兇性。

雙方已經(jīng)到了決勝時刻。

“死！”

隨著他一聲暴喝，利劍橫掃而來，直取咽喉。

皇朝雪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刺出今生最快一劍。

風(fēng)息，留下滿地落葉。

皇朝雪這一劍，刺中了他的左肺。

他一劍揮來，卻只斬斷了皇朝雪右肩一縷頭發(fā)。

一如當(dāng)初皇朝雪只斬東野恒那一縷斷發(fā)。

“你……”皇朝雪震驚地望著臉色蒼白的鉅子，看他的眼神從兇狠轉(zhuǎn)為往日平靜，連忙將他扶住，“你本可以先我一步將我斬首，全身而退，為何在關(guān)鍵時刻收手？！你在羞辱我么??！”

他只是失笑，道：“你這一劍，斬斷了彼此恩怨。我這一劍，給了你自由?！?

一剎那，皇朝雪只感到眼前世界支離破碎。

原來這位墨家鉅子死志已決，他的憤怒，他的殺意，都是為了逼迫自己全力以赴，以報血海深仇……

自己刀法更精妙卻改刀為劍，本就是有心赴死，到頭來，赴死的人卻不是自己……

“為什么？鉅子！我值得你如此犧牲？？”

皇朝雪悲痛的顫聲詢問，讓他抬起眼皮，點頭道：“即使重來一次，我仍然不會改變對吐蕃的謀略。只是，對你和依楚的確很不公平……”

聞，皇朝雪為他止血之后，哀聲道：“此生我不曾有過自由，更不需要。刀皇劍尊已死，今后只有皇朝雪為墨家而戰(zhàn)?！?

這一次，皇朝雪用的是細(xì)劍，經(jīng)過緊急施救，秦勛大難不死。

一個月后，皇朝雪與鉅子受樂尊和尚之邀，趕赴石窟。

“二位大俠濟世救民，堪稱俠之大者。小僧懇請二位行個方便，先為石壁首畫一幅?！?

面對高僧的盛情邀請，二人不忍拒絕，聯(lián)手作畫。

畫中女子翩翩起舞，宛如謫仙。

正是微笑輕舞的劍依楚。

遠(yuǎn)方佛寺鐘聲傳來，二人望著作好的壁畫，眼神堅定。

她會以另一種形式活著，永垂不朽。

鉅子道：“我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太多。”

皇朝雪道：“我又何嘗不是。”

樂尊和尚只是微微頷首，注視著二人。

這一次他沒有安慰。

這兩位的境界，并不需要他來安慰。

二人回到劍依楚墓前，皇朝雪問道：“鉅子以后有何打算？”

鉅子神情凝重，感慨不已。

“我本是鬼谷后人，又得恩師養(yǎng)育，兼修縱橫家與墨家智慧，但也深感人力有限。歷史洪流，非你我二人可以阻擋。后來我拜訪諸葛丞相，問他是忠于百姓還是忠于帝王。他說：高祖始終感念蒼生困苦，可為明君。時代或許會有發(fā)展，他只想在當(dāng)前時代做好自己的本分，為后人留存希望?！?

“那一刻我便想通了，諸葛丞相還在世，我依然四處布局，但不會威脅大周朝廷。待他百年之后，視情況，便宜行事?！?

皇朝雪點頭：“往后，我會毫無保留配合你行動?！?

此后，皇朝雪執(zhí)意對外宣稱，是自己殺死巴蜀俠女楚儀，但也成為墨家一員，隱姓埋名，為墨家而戰(zhàn)。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皇朝雪眼里隨之浮現(xiàn)哀傷，率眾南行。

“鉅子，你可曾對自己公平過。”

大楚，東方偏南，樂民郡。

月涼如水。

長久的戰(zhàn)亂與苛捐雜稅，透支了當(dāng)?shù)孛裆?

喬裝打扮的墨家鉅子，秦勛，一路躲避吳王與天日教追殺，來到一處小攤外，捂著隱隱作痛的左肺，劇烈咳嗽。

“南國，也有如此凄冷的時候……”

攤主是名老者，上前不停鞠躬，一臉歉意解釋：“客官，我們這里剛要打烊，只剩米飯了……”

秦勛微笑道：“無妨，就請老先生來碗米飯?！?

他來時便已瞧見，這攤子了就只有一個鍋和幾個碗，根本就沒有什么菜肴。

那老者卻是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客官，那個……”

秦勛見他如此，更感心疼，連忙掏一塊碎銀子給他，道：“我倒是忘了，最近到處都是吃霸王餐的，該先付錢?！?

老者滿懷感激道：“多謝客官理解！這年頭，大家的日子過得也太苦了，都是自身難保！唉！寧為太平狗，莫作離亂人！”

秦勛只是望著老者背影，輕聲呢喃：“等兩國一統(tǒng)，這苦日子便能結(jié)束了……”

片刻之后，老者端著一碗粗米飯，等秦勛吃完，又將那塊碎銀子送到秦勛面前，一臉客氣。

“客官，這錢太大了，老夫著實找不開。您一看就是個好人，這次就當(dāng)請您吃飯，下回您再來光顧便是！”

“這怎么行！碎這子也不足一兩，老先生您收著，不必找了?！鼻貏走B忙道。

二人正推讓間，遠(yuǎn)處傳來一陣怯生生的呼喚。

“官人……”

秦勛側(cè)頭一看，原來是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蓬頭垢面，但仍可見姿色。

“官人，您能給我一碗米飯么……”那女子弱弱地說著，似乎生怕他生氣，連忙補充道，“吃完一碗米飯，我就陪您睡一覺……”

秦勛一怔，見老攤主突然欲又止，連忙道：“老先生，正好，給她一碗米飯?！?

老者連連點頭，為那女子上了一碗米飯。

“莫急，慢些吃?！?

那女子哪聽得進(jìn)秦勛的話，狼吞虎咽，迅速吃完，又眼巴巴抬頭，看著秦勛，顫聲道：“官人，能、能再給我一碗米飯么……”

不等秦勛回答，她連忙補充道：“我說話算話，吃過您幾碗米飯，就陪您睡幾次覺……”

秦勛又取出一枚碎銀子遞給攤主，道：道：“老先生，給她管飽。”

那女子一連吃了四碗之后，起身對秦勛道個萬福，柔聲道：“官人，您請……”

不等秦勛開口，那老攤主搶先一步道：“客官，她、她染了花柳啊……”

秦勛一驚，再看那女子，她已掩面而泣，躲去角落里。

老攤主解釋道：“老夫著實不忍瞞著您……您莫要生氣，就當(dāng)是老夫請您和她吃飯，這錢老夫也不收了……這孩子的家人都死于兵荒馬亂，連個名字都沒能給她取好，她這些年來為了活命，每晚就只能像今晚這般，來我攤上找客人乞食，就……”

聞，秦勛眼里已有了淚光，推回老攤主遞來的碎銀子，起身走向那女子。

那女子驚恐跪下，聲淚俱下。

“官人，我不是故意要騙您的，只是好些天沒吃過飯了……您隨意處置我吧！”

秦勛只是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淚，將一袋銀子放在他手上，輕聲道：“我有急事不能久留，這些錢你拿著，把病治好之后，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手上沉甸甸的銀子，讓那女子震驚呢喃：“為何要送我……”

秦勛鄭重道：“是這世道欠你的?！?

聞，她已再次哭成淚人，想要歸還錢袋，卻拗不過秦勛堅持。

她急問道：“恩公，您叫什么名字？”

秦勛道：“認(rèn)識我，只能給你帶來災(zāi)難。你小心過日子，便是對我的回報，將來自會有人挽救大楚百姓于水火。”

那女子也不敢多問，只是千恩萬謝，在秦勛的目送下，消失在小巷子里。

秦勛又向老攤主道了聲謝，便也匆匆離去。

大楚局勢依然惡劣，吳王與阿喀琉斯聯(lián)手，封鎖邊境各處郡縣，通緝秦勛與所有墨家子弟。

兩天后的夜晚，一路游擊的秦勛重回這樂民郡。

“老先生，那位姑娘可還有來過？”秦勛吃完米飯，忍不住詢問。

“托您的福，她正在治病，再也沒有來這里乞食了。”老攤主滿懷敬意道。

秦勛欣慰一笑，突然神色一變，催促道：“你快收攤，有官差來了！”

語間，秦勛已經(jīng)奔出十丈之外，一臉錯愕的老攤主也連忙收拾鍋碗，躲回家中。

遠(yuǎn)方很快就傳來了暴怒的咆哮。

“捉拿妖人秦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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