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正旦，裹挾著北方凜冽的寒風(fēng)，卻吹不散鄴城王宮勤政殿內(nèi)的融融暖意。歲首朝賀的禮制剛過，丞相曹操便在宮中設(shè)下盛宴，邀宗室親族與朝中世家大族共慶元日。

這一日的鄴城，紅綢繞柱，宮燈高懸，從端門到勤政殿的御道上，青石板被宮人們擦拭得光潔如鏡，兩側(cè)的松柏枝上系著五彩絹花，將肅穆的王宮襯得添了幾分年節(jié)的熱鬧。

時(shí)近巳時(shí)，勤政殿內(nèi)已是人聲漸沸，卻又帶著世家大族與宗室子弟特有的矜持。殿宇高大，雕梁畫棟上繪著云紋神獸，鎏金的宮燈垂落下來，燭火搖曳，將殿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案幾沿殿中丹陛兩側(cè)依次排開，左側(cè)是曹氏宗親，曹仁、曹洪、曹休等族中宿將皆著錦袍，腰佩玉玨，低聲交談著邊地的軍務(wù)；右側(cè)則是潁川荀氏、河內(nèi)司馬氏、河北甄氏等世家代表，荀彧、荀攸手持玉笏，與崔琰、陳群等人論著歲首的農(nóng)桑政令，甄儼身為甄氏代表，端坐案前，目光偶爾掃過殿中，帶著幾分世家子弟的謹(jǐn)慎。

眾人的案上，早已擺好精致的食饌：琥珀色的蜜漬梅脯，油潤的炙鹿肉，晶瑩的水晶膾，還有盛在青銅方彝中的醇釀，酒香混著食氣，在殿中縈繞?？蓾M殿之人，心思卻都不在宴飲之上，皆斂聲屏氣，目光不時(shí)望向殿外的丹墀，等著那個(gè)掌控著北方權(quán)柄的男人到來。

“丞相到——！”

隨著內(nèi)侍尖細(xì)的唱喏聲劃破殿外的寧靜，殿內(nèi)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shí)地挺直了脊背。

片刻后，勤政殿的朱漆大門被緩緩?fù)崎_，曹操身著玄色繡金錦袍，腰系玉帶，身形雖已見壯碩，卻依舊步履沉穩(wěn)，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殿中時(shí)，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他的身側(cè)，丁夫人身著素色錦裙，鬢邊簪著一支赤金步搖，神情溫婉，卻也難掩貴氣。二人并肩走入大殿，衣袂擦過殿門的銅環(huán)，發(fā)出輕響，在這寂靜的殿中竟顯得格外清晰。

“恭迎丞相，夫人！”

滿殿之人齊齊起身，躬身行禮，聲音整齊劃一，在高大的殿宇中回蕩。曹操抬手虛扶了一下，沉聲道：“今日正旦，無需多禮，都坐吧?！北娙诉@才依次落座，重新拿起案上的酒爵，卻依舊不敢肆意談笑，目光都落在主位上的曹操身上。

曹操攜丁夫人走到丹陛之上的主案前落座，丁夫人先為他斟滿一杯酒，又為自己添了半盞。曹操提起青銅酒爵，酒液在爵中微微晃動(dòng)，他抬眼看向殿中眾人，朗聲道：“今日正旦，辭舊迎新，諸位隨我南征北戰(zhàn)、輔理政務(wù)，辛苦了。此杯，敬諸位，今日只管盡興，不必拘禮！”

說罷，他將酒爵一飲而盡，殿中眾人也紛紛舉杯，高聲應(yīng)和：“謝丞相！”

一時(shí)間，酒爵碰撞的清脆聲響此起彼伏，壓抑的氣氛終于消散了幾分，宴會(huì)正式拉開了帷幕。樂師在殿側(cè)奏起《鹿鳴》之曲，舞姬們身著彩衣，蓮步輕移，旋身起舞，殿中觥籌交錯(cuò)，笑語漸濃。

曹子曦此時(shí)她端著酒爵，目光卻掠過喧鬧的人群，落在了旁邊的曹沖身上。

曹沖臉色泛著一絲不正常的蒼白，連握著酒爵的手都微微發(fā)顫，平日里明亮的眼眸也顯得有些黯淡。曹子曦心中一緊，放下酒爵，輕聲喚道：“倉舒。”

曹沖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曹子曦關(guān)切的目光，勉強(qiáng)扯出一抹笑，搖了搖頭。曹子曦索性走到他的案前，低聲道：“倉舒，你臉色看著很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莫要硬撐，注細(xì)身子”

曹沖抬眼看向這位素來疼他的姐姐，聲音帶著一絲虛弱：“姐姐，我沒事的，許是昨日在書閣看策論看得晚了些，略有些乏了?！闭f罷，他端起案上的酒爵，朝著曹子曦舉了舉，“姐姐放心，我敬你一杯”

曹子曦看著他強(qiáng)撐的模樣，心中雖有疑慮，卻也不好再多說，接過酒爵，與他輕輕一碰，仰頭一飲而盡。酒液入喉，辛辣的滋味散開，她卻依舊惦記著曹沖的臉色，放下酒爵時(shí)，又叮囑了一句：“若是難受，便早些說，莫要逞強(qiáng)。”

曹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送她回到自己的席位，才緩緩放下酒爵，抬手揉了揉發(fā)沉的額頭，只覺得眼前的燭火似乎都在晃動(dòng)。

殿中的熱鬧愈盛，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曹植已是面帶醺色。他素來才思敏捷，嗜酒善詩，此刻被殿中的樂聲與歡鬧一激，酒意上涌，詩興便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手中酒爵一揮，高聲道：“父親！今日正旦，佳節(jié)良辰，兒子愿作詩一首，以賀此景！”

曹操正與荀攸說著淮南的政務(wù)，聞轉(zhuǎn)過頭，看向曹植，眼中帶著幾分笑意：“哦？子建既有雅興，便吟來聽聽。”

曹植聞，清了清嗓子，走到殿中，目光掃過殿內(nèi)的歌舞與眾人，朗聲道：

“元日曈昽照九閶，

庭前柏葉煥凝霜。

千官拜舞嵩呼起，

萬國梯航入帝鄉(xiāng)。

少年意氣凌青漢，

欲挽天河洗八荒。

莫負(fù)東風(fēng)催歲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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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歌一曲動(dòng)龍?bào)J。”

詩句落罷，殿中先是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聲。這詩不僅描繪了正旦朝賀的盛景，更藏著少年人的凌云壯志，與曹操心中的抱負(fù)不謀而合。曹操撫掌大笑，眼中滿是贊賞：“好！好一個(gè)‘劍歌一曲動(dòng)龍?bào)J’！我兒好文采！”

被曹操這般夸贊，曹植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昂首挺胸地回到席位，接受著眾人的稱贊。有了曹植開頭，殿中文士與曹氏子弟紛紛起身附和。曹丕率先起身，他素來沉穩(wěn)，所作之詩雖不似曹植那般豪放，卻也辭藻典雅，意境悠遠(yuǎn)；曹沖強(qiáng)撐著精神，也吟出一首應(yīng)景的小詩，雖篇幅不長，卻字字精巧，引得眾人連連稱嘆；郭嘉本就善文，又帶著幾分酒意，吟出的詩句瀟灑飄逸，滿是名士風(fēng)流；甄儼作為世家子弟，也作了一首頌德之詩，四平八穩(wěn)，挑不出半分錯(cuò)處。

一時(shí)間，殿中吟詩之聲不絕，有人吟罷，眾人便舉杯相賀，樂師換了輕快的樂曲，舞姬的舞步也越發(fā)靈動(dòng)，場面熱鬧非凡。曹操坐在主位上，一杯接一杯地飲著酒，臉上帶著笑意，目光卻不經(jīng)意間飄向了角落里的曹子曦。

自宴會(huì)開始，曹子曦便一直安靜地坐在那里，既不參與吟詩，也不多與旁人交談，只是偶爾抿一口酒，目光或是落在殿中的歌舞上，或是望向窗外，神情淡然，讓人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酒意微醺，曹操放下酒爵，朝著曹子曦的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沉聲道：“阿曦，你今晚倒是有些安靜。來，阿父已經(jīng)許久沒聽你吟詩了，今日佳節(jié)，也作一首來聽聽。”

此一出，殿中的喧鬧聲頓時(shí)小了幾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子曦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幾分看熱鬧的意味——畢竟曹子曦素日里鮮少展露文才，眾人都想看看這位尚武的曹家小姐，能否吟出像樣的詩句。

曹子曦聞，緩緩站起身，對著曹操躬身行禮，聲音平靜：“阿父，女兒有幾斤幾兩，您還能不知道？比起兄長、弟弟的才學(xué)，女兒的文字實(shí)在難登大雅之堂，就不在此獻(xiàn)丑了”

她的話音剛落，曹植便立刻嗤笑一聲。他素來看不慣這位姐姐，以往有曹昂護(hù)著，他雖心中不滿，卻也不敢多；如今曹昂早逝，曹子曦沒了庇護(hù)，卻依舊這般不卑不亢，甚至隱隱帶著幾分高傲，這讓他心中的火氣瞬間冒了上來。

“姐姐這話就不對了，”曹植酒意上涌，口無遮攔地說道，“文采不行也沒關(guān)系啊，就算作不出詩，耍個(gè)把式給大家助助興也是可以的，總好過這般杵著，掃了眾人的興”

這話一出，殿中頓時(sh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曹植這話不僅是貶低曹子曦，更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失了禮數(shù)，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不敬。

曹操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緊緊皺起，銳利的目光掃向曹植，見他臉頰通紅，眼神渙散，便知他已是醉得不輕。曹操心中有氣，卻也不愿在正旦宴上發(fā)作，只是朝曹丕使了個(gè)眼色。

曹丕一直留意著主位的動(dòng)靜，見狀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曹植身邊，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喝道：“子健，閉嘴！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場合！”說罷，他轉(zhuǎn)身對著曹操躬身行禮，語氣恭敬：“父親，子健今日喝多了，失了禮數(shù)，還望父親恕罪，兒子這就讓人帶他下去休息”

曹操冷哼一聲，胸中的火氣未消，沉聲道：“讓他下去！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

曹丕連忙應(yīng)下，示意身旁的內(nèi)侍架起曹植，將他扶出了大殿。曹植還在半醉半醒間掙扎著，嘴里嘟囔著不服氣的話，直到被帶出殿外，聲音才漸漸消失。曹丕安排好曹植后，轉(zhuǎn)身回到殿中，落座時(shí)，眼角的余光掃過曹子曦，心中卻自有盤算：即便沒有曹昂，父親依舊這般看重曹子曦，不過沒關(guān)系，且讓她再囂張-->>幾年，待自己登上世子之位，屆時(shí)，便是她萬劫不復(fù)之日。他端起酒爵，抿了一口酒，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