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姊姊!”
晏清澤一愣,進(jìn)了院子,見到的是歸菀正坐在日頭底下的繡墩子上,身邊,放著篾籮,她找出花繃子,一針針撩起,等晏清澤近了身也毫無異色,只是抬眸沖他極淡地笑了下。
晏清澤有點(diǎn)犯難,看她這個(gè)樣子,又不知該如何出口問了,傻愣半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胡床上,靴尖劃拉著地面,開始沒話找話:
“陸姊姊,你這帕子繡的真好看?!?
帕子上不過起了一行針腳,他胡謅一通,歸菀也不點(diǎn)破,反倒替他解了圍:
“七公子,你來,是為孩子的事罷。”
猝不及防的,聽歸菀自己問出來,晏清澤心口一跳,連連瞥了她幾眼,猶豫說:
“陸姊姊,得怎么著,你才能改主意呢?”
讓阿兄來賠禮道歉?晏清澤一下把自己否定,阿兄這輩子,犯錯(cuò),改錯(cuò),但絕不會認(rèn)錯(cuò),他頗為無奈地也沒大抱什么希望地望著歸菀,嘴唇蠕動(dòng)了兩番,吐出幾個(gè)干巴巴的字來:
“阿兄他,其實(shí)是喜歡陸姊姊的?!?
說完,也自覺任何力度皆無,剎那間,漲紅了臉,歸菀笑笑:
“是嗎?”
日光落在花繃子上,還是沒什么暖意,歸菀緊緊氅衣,眼前,是當(dāng)日她回眸看他的那一幕,他眼睛里,依然帶著微微笑意,箭鏃,也是在日頭下閃著冰冷的寒光,直對著自己,她看清楚了,他沒有遲疑,是要送她上路的姿態(tài)。
此刻想起,歸菀竟也無怨恨可,她只是不愿再同他有任何瓜葛,她可以活著,但不是這樣活著,歸菀眼睛發(fā)澀,不知是被日頭曬的,還是冷風(fēng)瞇住了,她輕撫了下眼睫,目光一落,又定在了小腹處:
這個(gè)孩子,一如當(dāng)初的自己,毫無憑仗,生殺予奪盡在他人之手。
戳心的一股疼,陡得直躥,歸菀一下難受地幾要暈厥,她攥了攥衣襟,想到這的一剎那,她忽厭惡起這樣的自己,因?yàn)楹⒆拥娜跣?,無從選擇,所以就要像他那樣么?
如果她是柏宮,晏清源也斷不會這樣待自己。
歸菀忍住淚,把花繃子收拾進(jìn)去,定定心神,對晏清澤說:
“七公子,你回去吧,我不會傷他?!?
“?。俊标糖鍧陕牭迷评镬F罩的,“傷誰?”一時(shí)間,沒能反應(yīng)過來,怔了怔,才恍然大悟,興奮地直搓手,忙不迭站起,太慌了,把歸菀的篾籮也給帶翻在地,滾了四下的物什,晏清澤尷尬不已趕緊蹲下來往里頭拾掇,不忘說道:
“陸姊姊,你能想通太好了,等孩子生下來,你也有個(gè)伴了,我,”說到這,也不管日后如何,只管暢意描摹,“我能教他騎馬、射箭、我還能給他做彈弓,但凡我會的,都教他!”
這話說的,好似鐵定歸菀生的就是個(gè)小郎君,晏清澤臉蛋紅撲撲的,這么看著歸菀,歸菀只含笑點(diǎn)頭,不置可否。
在此間蹉跎到用過中飯,晏清澤也不提回去的事,摸摸這,看看那,負(fù)著個(gè)手在園子里來來回回地亂溜達(dá),竟也不覺無聊。
歸菀變得嗜睡,慵慵懶懶在暖閣里歇下了,一覺醒來,暮色初臨,披著氅衣再出來時(shí):
呵,今日的晚霞燒得尤其熱烈,如同案上潑灑開了顏料,紅艷艷,金燦燦,角落里一叢鳳尾也跟著變了色兒,她記起第一次跟他回晉陽,臨行的前一天,東柏堂就燃著這樣的云霞滿紙,不覺間,竟也是好幾載的事情了。
這么一想,心神飄得遠(yuǎn)了,歸菀一個(gè)寒噤回神,月洞門那閃出了個(gè)人影,等人走近,她微笑道:
“小晏將軍,你怎么得空來了?”
在門口時(shí),晏九云迎上了正一步三回頭的晏清澤,兩人嘀咕一陣,晏清澤打道回府,晏九云倒沒說什么,只道過來探望探望歸菀。
手里拎了幾樣榮養(yǎng)滋補(bǔ)的東西,朝屋里一放,晏九云瞄了眼歸菀的身形,纖細(xì)依舊,冬日穿得厚實(shí),更看不出她有孕在身,他倒沒了往昔的無遮無攔,客客氣氣喊她“陸姑娘”。
歸菀察觀色,看出他藏了話,卻是個(gè)躲躲閃閃躊躇不定的表情,她斟來杯熱茶,遞給他:
“小晏將軍,你有話,請直,我們也算舊相識了?!?
猛地聽進(jìn)去一句“舊相識”,小晏心頭又是一酸,忙端起茶,咕嚕咕嚕燙著舌也飲了。
“陸姑娘,是啊,你我也算舊相識了,”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咂摸了下發(fā)麻的舌頭,“要不是當(dāng)初,我把你跟阿媛帶回去,后頭,也就沒這些事了。”
說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忽的一亮,露出了歸菀熟悉的那個(gè)少年意氣的神情,“可我不會悔遇見你們,倘是上天再給我次機(jī)會,我,我……”
他猶豫了,如果可以重來,他真的愿意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嗎?
晏九云打了退堂鼓,頹然地晃了晃腦袋,說道:“陸姑娘,你別怪我,我知道,你若知道后頭是這樣,斷不肯讓我救你姊姊的?!?
事到如今,當(dāng)時(shí)已作惘然,歸菀面上說不出是悲是痛,她也搖了搖頭:
“小晏將軍,我不怪你,你心性純善,并沒有對不住我,待姊姊,也是好的,相反,我和姊姊都很感激你?!?
晏九云倏地把眼睛一抬,把歸菀連看幾眼,雙唇翕動(dòng),好半日,才說出話來:
“陸姑娘,你姊姊,不是我小叔叔所害,是太原公,這其間的事一難盡,我本不愿提,等你誕下孩兒后再說,但也不想你因此而更恨我小叔叔,徒增你的痛苦?!?
他一面說,一面往歸菀臉上瞥去,歸菀聽得心神俱裂,暖氣給添出的幾分紅暈立下褪得一干二凈,人僵僵的,無知無覺中兩行清淚蜿蜒而下,許久,眼里才慢慢浮起霧沉沉的淚,她抽泣出一聲,像是個(gè)斷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