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延忍不住暗道一件陸歸菀補的爛袍子,穿的快看不出色兒了都……話沒出口,再定睛,晏清澤已經(jīng)抱著袍子進(jìn)屋去了。
“阿兄!”晏清澤有點心虛,悄悄把袍子一放,聽晏清源輕應(yīng)了聲,他不敢上前,唯恐一個掩飾不住前功盡棄,便支支吾吾的試探,“你,你不去陸姊姊墓冢那看看呀?”
“我去那做什么?”晏清源把書放下,微微一笑。
笑的晏清澤心底涼透,他一愣,看著兄長毫無異樣的面孔,不禁舔舔發(fā)干的唇:
“我以為,阿兄會想過去拜祭一下?!?
晏清源嘴角扯了扯,沒有說話,余光早瞄到被七郎放到案旁的衣袍,頓了頓,道:
“你怎么又拿回來了?”
晏清澤緊盯著他,分明想從兄長的神情里瞧出些什么不一樣的東西來,顯然,讓他失望了,兄長看起來,和平日里,已經(jīng)別無二致。
“哦,好歹是個念想,阿兄為何要燒了,日后,要是想陸姊姊了,有個物件在眼前不好嗎?”
“不好?!标糖逶吹?,雙手一覆臉頰,順下來一把,再挪開,他睜著微微泛紅的眼,狀似累了,“我后天就啟程去冀州巡邊,你跟著去嗎?”
晏清澤一顆心登時被攥得死緊,契丹生事,他是知道的。
“我不去了,我想留東柏堂跟著值房的人學(xué)理事?!标糖鍧娠w快地拿定了主意。
晏清源蹙眉笑看他:“怎么,你不是說要給我當(dāng)大將軍?心思幾時變的?”
晏清澤尷尬笑笑:“一時半會的,我看阿兄也不會讓我?guī)П稣?,不如先學(xué)點別的?!?
說完,對上晏清源那雙慣看透人心的眸子,又黑又亮,一船清夢壓星河似的,晏清澤忽就被定住了。
可是,等了片刻,見晏清源又忽的笑了:“也好,那你就留鄴城吧?!?
晏清澤不大放心,瞄來瞟去的,心一橫,索性說道:“阿兄,你這么看著我,是不是以為我把陸姊姊救了,因為,那一箭你射偏了?”
不等他開口,晏清澤一鼓作氣,理直氣壯的趕緊補完,“阿兄要是信不過我,去把那墳再刨開來看,看陸姊姊在不在里頭,箭是偏了,可陸姊姊流的血可不少。”
說到這,晏清澤莫名哽咽,把腦袋一耷拉,像是困頓極了的小鵪鶉:“陸姊姊死了,阿兄,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陸姊姊啦!”
晏清源半晌沒動。
聽晏清澤在那低低地抽泣。
忽然,他把書一推,倦怠道:“夠了,你不用一遍遍提醒我,去吧,我要一個人呆一會兒。”
月華如練,冷風(fēng)如水。
日頭從東方升起,從西山落下,晏清澤覺得一天天過的快極了,這期間,兄長巡邊,又回晉陽,集合大軍親征契丹,十二月份的時令,雪花開始慢慢飄到烏沉沉的水面,齊王晏清源晝夜行軍,與他的將士們,急馳于打臉的雪粒子里,天上,寒鴉掠過,從干枯的叢林中驚起,地上,是契丹人留下的馬糞,從西邊走,順著長塹,逼近青山,再過白狼城,最終抵達(dá)昌黎,四千鐵騎便將契丹人截了下來。
至于兄長后來是如何登臨碣石山,蒼穹之昴下,星漢燦爛里,又是如何遠(yuǎn)眺滄海,遙寄神思,晏清澤也只能于想象中勾勒了。
而日頭照例走得飛快。
幾度東風(fēng),幾度星移,當(dāng)杜鵑自在來去,倏地從水畔向田畔蔥郁的白楊林間扎進(jìn)去,只剩一抹點翠,一閃,徹底隱進(jìn)了叢林深處,這個時令,漫山遍野的花,紅艷艷,白瑩瑩,接住一句句自杜鵑而來的“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散落在生生不息,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少載見證過多少浮華變遷的大地之上。
大地依然沒變,從須臾走到永恒,亙古以來,莫不如此。
熱風(fēng)打小小的院子里走過,花樹下,立著發(fā)呆的晏清澤,他的手里,拿著一封短函,他讀的書,所認(rèn)識的字,都在眼下派上了用場:
“五月二十四日,菀白:歲月如馳,近四載既過,恍似華胥一夢。吾親朋故舊,零落殆盡,今節(jié)同時異,物是人非,追思舊事,猶在心目,痛可邪?而吾過已大矣,行已虧矣,然身軀尚在,精神猶存,余生唯愿奉先人丘墓,擔(dān)幼子教化,再有余力,或可山海洗硯,著書立說,去陵囂之氣,洗鉛華之塵,舊夢一場,淘汰俱盡。
汝之愛護,吾負(fù)矣。
北地寒暑難適,汝宜自慎,今后之別,勿我為念,南望于窗,臨行草蹙,辭意不周。
珍重復(fù)珍重,菀白。”
晏清澤不忍再讀,手一松,那張紙片便悠悠墜地,空空如也的院子,獨他一人,他知道,是晏九云最終放走了人,這大概是晏九云的慈悲,又或許,至始至終,也都是陸姊姊的心愿。
然而,無論如何,陸姊姊她到底是選擇了此生不愿再見兄長,忽然離去,讓他措手不及,晏清澤這才想起前幾日她異乎尋常的沉默,事實上,自她懷妊,陸姊姊便愈發(fā)溫柔沉靜,偶爾,有那么絲憊懶,剔透如玉的手指,白的透明,覆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以至于,他以為陸姊姊會選擇再次重逢。
他會錯意了。
小少年又長一歲,懂得了許多,也還有他不能懂的。
兄長已登基,那頂花冠在府庫落了層薄塵,王朝不立后。
晏清澤悵然若失地想要哭出來,他把信撿拾,小心疊起,像珍寶一樣,藏在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他知道,晏九云也會死守這個秘密,走的人,是他們之間的心照不宣。
而山脊一線間的江面上,浩渺間,終于浮蕩出了一葉扁舟。
燕子磯在望。
歸菀立于船頭,單薄的衣衫隨風(fēng)而舞,風(fēng)依舊調(diào)皮,吹亂了她的一頭烏發(fā),她抿了一抿,深情的眸子閃著純粹無匹的光芒,一望山河:
梁祚已終,陳祚已始,新的皇帝鎮(zhèn)守著石頭城,勇氣非常,超越常人,正以他同樣堅忍不拔的心志來面對大軍壓境的北朝皇帝晏清源。
這里,依然是那個人初初涉足,尚不能一蹴攻下的帝王之州。
船身內(nèi),傳來了嬰孩的兩聲啼哭,她立刻轉(zhuǎn)身,彎腰進(jìn)來,接過仆婦手中的嬰孩,一低首,便對上嬰孩漆豆般的眼珠子,小孩子似乎知道已在母親的懷抱,止住了哭鬧,那對小眼珠,活潑潑,靈巧巧地一轉(zhuǎn),長長的眼睫也跟著動了起來,歸菀無聲一笑,點了點他粉雕玉琢的小臉,幽幽嘆息:
“你呀!”
嬰孩的眉眼,和那個人幾乎重合,像極了,忽然,他也沖母親回了一記鴻蒙初辟的微笑,歸菀愣住,依稀看到了歷歷在目的如煙往事,她噙淚而笑,最終,徹底釋然的輕吻落在了嬰孩的額頭。
一聲鶴鳴,自對岸騰空而起,江面上被余暉點染得生機盎然,燦爛無邊,映在嬰孩臉上,又惹的他笑靨蕩開,仿佛這世上,只有歡喜,并無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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