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晉江文學(xué)城歸菀忽輕輕啟口“姊姊,我們趕路罷。”
媛華聽她出聲,呆了一瞬,忙極快應(yīng)了,把包裹放好無意碰到異物,定睛看了,卻是幾塊胡餅,餓的勁這才倏地泛上來,心中一動(dòng),還未遞出去,歸菀卻別過臉,低聲道
“我不吃?!?
“菀妹妹,不吃東西,我們沒力氣趕路的?!辨氯A試圖勸她,歸菀慢慢搖了搖頭,死死抿著唇“姊姊,我再也不要同他們有任何瓜葛,我情愿餓死?!?
聽她聲音輕輕柔柔,卻又堅(jiān)定非常,媛華狠了狠心,揚(yáng)手將胡餅猛地?cái)S了出去,朗聲道
“好從此以后再無瓜葛了咱們清清白白做人,一切都過去了”
兩人不知行了多久,走的是人困馬乏,可是馬尚能啃些枯草,人卻是不能的。
好在很快見了一片莊稼地,新出的麥苗已有寸尺深,再往不遠(yuǎn)處看,嗬,好一處棗林紅彤彤的長(zhǎng)棗打燈籠似的掛了滿園子
媛華眼中不由一喜,這是有了人家呀
有人家就有希望
不多時(shí),走的近了,媛華停下馬車,四處一顧,卻不見人影,仰頭望了望那一樹的棗子,心里直打鼓,跳下來往前探了幾步路,又等片刻,想這般扭捏也不是辦法,索性高聲喊起來
“可有人家在此清擾了”
連喚了兩聲,未見人影,卻聽得一陣犬吠,兇得很,嚇得媛華提裙撒開腳丫子躥回了車?yán)?,一臉蒼白地對(duì)歸菀勉強(qiáng)笑道
“我怕狗”
歸菀輕輕將她手執(zhí)在掌間,拍了拍“姊姊,你聽,吠聲未近,想必是栓著的,我同你一起去?!?
這一回,媛華不再拒絕,同歸菀兩人再次小心出了馬車,甫一站定,見一蒼然老者牽著個(gè)女童已笑著迎上來,兩人四目一對(duì),心下頓時(shí)松了口氣,媛華忙上前寒暄
“老伯,”說著肚子忽咕嚕直響,頓時(shí)飛紅了臉,“我們想,想討口飯吃,不知老伯方不方便”一語說完,臉上更燙了。
畢竟這樣的話,她倆人自小到大,從來沒說過。
老人見她倆模樣皆顯狼狽,一個(gè)十六七歲年紀(jì),另一個(gè)要小些,雖挽著雙髻,頭發(fā)卻亂了不少,身上衣裳半新不舊的,但如何看也不像是小戶莊稼人,遂呵呵笑問“兩位小娘子可是蕩失了路”媛華一聽正是附近口音,眼眶沒由來一熱,已是哽道
“不瞞老伯,我們是從壽春城逃難來的,壽春城叫魏人破了,我家里親人都如今姐妹二人好不易逃出來,身在何處尚不清楚,勞煩老伯指點(diǎn)一二,我姐妹感激不盡”
垂老家翁聞須發(fā)抖了兩下,忽恨聲罵了句“狗賊”,忙將二人往里頭請(qǐng)了。一面告訴她們這已是山陽地界,一面又安撫一陣,命小女童端來兩碗白粥,似不大過意的去
“過了午飯時(shí)候,鍋里就剩白粥,你姊妹先喝著,我去給熱幾個(gè)饃?!?
說著不顧媛華阻攔,略顯蹣跚去了,獨(dú)剩小女童怯生生躲在門后時(shí)不時(shí)窺來一眼。
粥尚溫,幾口下肚,空虛的心窩頓時(shí)有了著落一般,媛華放下碗,輕輕吁了口氣,這方察覺出掌心的疼來,那小女童見她皺眉低首盯著手底,一陣小跑去了。
頃刻,小女童又跑了出來,一聲不吭將裝著草灰的陶罐塞給媛華,口齒還不大清楚
“姊姊擦,擦”
想起幼時(shí)指破,家中老婢也用過此法,歸菀看愣了片刻,忍不住俯下身來,親了親女童額角,四目相對(duì),兩人皆是含羞一笑,歸菀便接過罐子,默默替媛華敷起掌心的傷痕來。
兩人一時(shí)吃飽了肚子,終恢復(fù)幾分精神,歸菀走到門口,見老人正彎腰在門口菜地勞作,看了片刻,不由走上前去,溫聲低問
“老伯,我看葉子都黃了,是病了么”
老人笑著點(diǎn)頭“對(duì),莊稼啊,生一場(chǎng)病,上一茬糞,等再過幾日,就好嘍還能再長(zhǎng)高一大截”
說著見歸菀眉宇凝愁,怔怔只是失神模樣,想她那個(gè)姊姊所說壽春之事,低嘆一聲
“小娘子,人也是一樣的,生場(chǎng)病不見得就是壞事,過去了也還能再過好日子”
歸菀被這番話挑得心頭一顫,失措看向老人,目中盡是茫茫然無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轉(zhuǎn)眼布了層霧嵐,似想要藏起斑斑駁駁的舊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農(nóng)活中得來的俚語經(jīng)驗(yàn),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卻還是捅破了心頭瘡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黃土,摸出腰間煙袋,哆哆嗦嗦填上煙絲,很快,吹得眼前云絲裊裊,于歸菀看來,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漢跟你說,不知你見過蛻皮的大蛇沒有又扭又抽的,看著痛苦得很吶可它蛻了才能接著長(zhǎng)哇,”老人頓了頓,目光半隱在煙霧繚繞后,似憫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沒了,可日子還得過,就當(dāng)是蛻了層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說,你們要過大江去投親,去吧,到了親戚家,可要好生過呀這一輩子還長(zhǎng)著吶”
說著不放心似的,滿含憂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飄得很,聽我一句勸,蛻了皮照樣能活,還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傷身吶”
肺腑之,聽得歸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緊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嗆人的煙草味中,眼淚終毫無預(yù)兆地滾滾而下,她整個(gè)人抖得厲害,嗚嗚咽咽,乳燕失孤,在這天寒日暮里頭,盡情哭嚎了出來。
老人見引得她好生哭這一場(chǎng),心中略略放下心來,以為多少能激勵(lì)她幾分,對(duì)小女娃日后總歸有幾分好處的,卻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徹的小姑娘,那淚水,并非是覺得歲月可回頭,而恰恰是
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世間,臟了的,注定再也干凈不了了臟了便是臟了呀
然而,這恰恰是已飽經(jīng)世事的淳樸老農(nóng)所不能理解之處。
哭得久了,歸菀嗓子也啞了,加之一路跌宕,烏發(fā)散亂,整個(gè)人,一下就憔悴得扎眼。
可惜老農(nóng)家中連梳頭的篦子也沒有,再看那小姑娘,雙髻歪歪扭扭的,媛華嘆了口氣,只得用手指,粗粗給歸菀梳理一番,歸菀默默端坐著,等媛華停手,轉(zhuǎn)過沖她努力展顏
“菀妹妹怎樣都好看。”
這樣的贊美,偏偏是歸菀的心頭刺,生生著痛,那個(gè)人,就是因?yàn)檫@唯一的理由罷她厭惡自己這張臉,這具身子,遠(yuǎn)甚任何人,歸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寧肯生得如無鹽女?!?
媛華本一怔,很快明白過來個(gè)中涵義,一時(shí)間,不知接什么話好,恰巧老人進(jìn)來,媛華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熱心給裝帶的干糧,媛華第一回覺得有錢便好了有錢,她便能給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農(nóng)具,甚至扯幾尺新布給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們什么也沒有,除卻那口箱子以及親人給的幾樣舊物,那已是唯一真想,看一眼,便可讓人砥礪前行的念想,否則,這樣的艱難旅途,她們到底為什么還要活著呢
臨行前,歸菀悄悄將晏清源丟給她的花囊放在了門口石板上,她本恥于拿此贈(zèng)恩人,卻實(shí)在找不出第二樣物件來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對(duì)不住了”,方兩眼含酸挑簾鉆進(jìn)了馬車。
按老人指點(diǎn),馬車駛出了里把路,歸菀才重新打了簾子,夕照落到她臉上,映得蒼白面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壽春城方向,只看著陌生蒼茫四野
八公山上,楓火依舊;等到冬日,還能有晶瑩大雪世界,只是,她案頭天青色插瓶里再也無人插花了罷小燕子春天再來,再也找不到它們熟悉的瑣窗朱戶了罷,陸府的主人很快便也只剩白骨一堆了
歸菀痛苦地掩住臉,久久都未再出聲,久久都未肯抬首。
“你不要怕,這劍,是用來了斷我和歸菀的你不要過來”媛華反手便把劍身架在了脖頸間,手底微用了幾分力,一線紅痕便順著劍身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