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菀被這番話挑得心頭一顫,失措看向老人,目中盡是茫茫然無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轉(zhuǎn)眼布了層霧嵐,似想要藏起斑斑駁駁的舊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農(nóng)活中得來的俚語經(jīng)驗,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卻還是捅破了心頭瘡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黃土,摸出腰間煙袋,哆哆嗦嗦填上煙絲,很快,吹得眼前云絲裊裊,于歸菀看來,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漢跟你說,不知你見過蛻皮的大蛇沒有又扭又抽的,看著痛苦得很吶可它蛻了才能接著長哇,”老人頓了頓,目光半隱在煙霧繚繞后,似憫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沒了,可日子還得過,就當(dāng)是蛻了層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說,你們要過大江去投親,去吧,到了親戚家,可要好生過呀這一輩子還長著吶”
說著不放心似的,滿含憂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飄得很,聽我一句勸,蛻了皮照樣能活,還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傷身吶”
肺腑之,聽得歸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緊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嗆人的煙草味中,眼淚終毫無預(yù)兆地滾滾而下,她整個人抖得厲害,嗚嗚咽咽,乳燕失孤,在這天寒日暮里頭,盡情哭嚎了出來。
老人見引得她好生哭這一場,心中略略放下心來,以為多少能激勵她幾分,對小女娃日后總歸有幾分好處的,卻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徹的小姑娘,那淚水,并非是覺得歲月可回頭,而恰恰是
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世間,臟了的,注定再也干凈不了了臟了便是臟了呀
然而,這恰恰是已飽經(jīng)世事的淳樸老農(nóng)所不能理解之處。
哭得久了,歸菀嗓子也啞了,加之一路跌宕,烏發(fā)散亂,整個人,一下就憔悴得扎眼。
可惜老農(nóng)家中連梳頭的篦子也沒有,再看那小姑娘,雙髻歪歪扭扭的,媛華嘆了口氣,只得用手指,粗粗給歸菀梳理一番,歸菀默默端坐著,等媛華停手,轉(zhuǎn)過沖她努力展顏
“菀妹妹怎樣都好看。”
這樣的贊美,偏偏是歸菀的心頭刺,生生著痛,那個人,就是因為這唯一的理由罷她厭惡自己這張臉,這具身子,遠(yuǎn)甚任何人,歸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寧肯生得如無鹽女?!?
媛華本一怔,很快明白過來個中涵義,一時間,不知接什么話好,恰巧老人進(jìn)來,媛華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熱心給裝帶的干糧,媛華第一回覺得有錢便好了有錢,她便能給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農(nóng)具,甚至扯幾尺新布給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們什么也沒有,除卻那口箱子以及親人給的幾樣舊物,那已是唯一真正念想,看一眼,便可讓人砥礪前行的念想,否則,這樣的艱難旅途,她們到底為什么還要活著呢
臨行前,歸菀悄悄將晏清源丟給她的花囊放在了門口石板上,她本恥于拿此贈恩人,卻實在找不出第二樣物件來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對不住了”,方兩眼含酸挑簾鉆進(jìn)了馬車。
按老人指點,馬車駛出了里把路,歸菀才重新打了簾子,夕照落到她臉上,映得蒼白面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壽春城方向,只看著陌生蒼茫四野
八公山上,楓火依舊;等到冬日,還能有晶瑩大雪世界,只是,她案頭天青色插瓶里再也無人插花了罷小燕子春天再來,再也找不到它們熟悉的瑣窗朱戶了罷,陸府的主人很快便也只剩白骨一堆了
歸菀痛苦地掩住臉,久久都未再出聲,久久都未肯抬首。
晏九云連忙朝侍衛(wèi)丟了個眼神,一面給歸菀松綁,一面嚇唬她
“可別再想跑了,一枝箭就把你射個穿心透”
又將媛華松了,聳了聳眉,“還是我救的你哩”見她惡狠狠瞪著自己,忽覺來氣,“你再敢瞪我一眼媽的”話未說完,忍不住罵了句,雙手一扭,立馬把媛華壓得跪在了地上。
手背火燒火燎的,幾道抓痕借著月色隱約可見,晏九云摸了一把,濕濕膩膩,才知血珠子全都滲出來了,正要揚(yáng)掌顯顯威風(fēng),媛華分毫不懼,仰起小臉,冷笑看他“打女人算什么大丈夫呸”
她即便動怒,也端著儀態(tài),神情未大變,卻不愧不怍的,晏九云怔了一怔,心底覺得稀奇,一時半刻的,那威風(fēng)竟也不大能提的起來,手底漸漸松了勁,在她面上掃了幾遭,哼了一聲,這才挺起腰,見歸菀默默將媛華扶起,轉(zhuǎn)口哂笑道
“你還真是個啞巴。”
“小晏將軍,大將軍問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帳前晏九源的親衛(wèi)持劍跑來沖著他幾人揚(yáng)聲喊道,晏九云方才正覺失了顏面,登時趁機(jī)板起臉,看著兩人
“不想死的話,就老實點”
帳子里晏清源正彎腰挑著燈芯,聽見動靜,轉(zhuǎn)過身時,書也被送來了,親衛(wèi)懷中另抱有一件青銅器物,晏清源往幾前一坐,頗有興味地接過青銅器,見那上頭約有百十來字銘文,垂目看了半日,瞧不見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朝一旁幾冊古卷上瞥了兩眼,忽將青銅器拂掉,歸菀見狀,抽身便奔至他眼前,一把撿起緊緊抱在懷中,抬眸飛速瞥了一眼晏清源,晏清源只覺眼前倏地一亮,尚未辨清她模樣,她已復(fù)低了頭。
一旁媛華早嚇出了一身冷汗,正欲上前,卻被晏九云用力按住了。
“將軍,我妹妹不懂事,她不過護(hù)東西心切,得罪將軍,還望將軍海涵不和她小孩子家計較。”媛華心中雖急,語調(diào)卻沒有多急。
聽她字字咬得力道正好,措辭謙卑得很,晏九云再想她方才,不禁有些著惱,撇了撇嘴,看向晏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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