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似不盡興,微微自得加了句,“有我在,誰也不敢將她怎么樣!”
歸菀靦腆一笑,意在致謝,再舉目望去,忽見一脈山峰綿延入目,上頭松柏離離,密樹遮天,因時令緣故,又間或有一帶紅光黃痕點綴,歸菀一顆心登時冷了下去:
那是八公山!
“你們要在八公山扎營準(zhǔn)備攻城!”歸菀陡得抓緊了扶手,晏九云見她發(fā)急臉更紅了,不由好笑道:“你才知道呀!不過你擔(dān)心什么,橫豎爹娘都沒了,主人不顧你們兩個姑娘家安危,送什么破書啊,你也不要再惦記什么李姓公子啦!”
歸菀一時愣住,她同媛華早商議了兩條路:一忍辱偷生,倘晏清源放她們一條生路,便拼死也得將東西送去溫州,如壽春不幸淪陷,家人殉國,她們自會在溫州自裁;二則兇險,倘爹爹同他難分勝負(fù),她便要鋌而走險刺殺晏清源,統(tǒng)帥身亡,群龍無首,軍心必亂,可要如何能一擊而中他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將軍,兩人絞盡腦汁,也只想到了一個法子……
歸菀忽緊緊閉了雙目,將那些恥辱畫面努力從眼前摒棄,是的,等她殺了晏清源,他死了,不存在了,她便還是那個干干凈凈的陸歸菀,還是那個在壽春城后院中溫書習(xí)字刺繡的陸歸菀。
她漸次松開扶手,安安靜靜放下簾子,抱著膝頭一尊塑像般動也不動,坐了半日,逼自己冷靜下來,低首咬唇將那不堪事重招腦中,一點一點剖析,是了,他不知疲倦,猶如猛虎,可臨到最后一剎,歸菀分明察覺到自己要死的時刻,他便會驟然一松,似將全身的力都灌進(jìn)了她的身子里,過后方是憊懶的……
那會是他最不提防的瞬間么?
“你懂什么?那口箱子,才是我志在必得的寶貝,”晏清源沒想到他反將一軍,理直氣壯,絲毫不覺有錯,像是聽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樣笑起來,“東西我要,人也要,你這個蠢貨,我看倒是可以不要了?!?
說著沉吟片刻,揚手示意還要爭辯的晏九云閉嘴,瞥了一眼輿圖,慢慢走上前來,看了片刻,忽扭頭吩咐那羅延:
“她們是要去廬州,再改水路,夜路難走,兩個小姑娘跑不遠(yuǎn)的,你帶些人手立馬去追。”
“大將軍,放了她們罷……”晏九云還在固執(zhí),晏清源勉強按捺了下脾氣,若換成他人,他早一鞭子抽得人再開不了口,此刻,轉(zhuǎn)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晏九云痛得一抽,像是不能相信:
自小到大,即便雖在倉卒,小叔叔罕有疾聲厲色的時候,這一回,他是實實在在挨了打呀,且不說面子上過不過得去,晏九云打心眼里難過,昂著頭,直愣愣看著晏清源,一張俊臉也腫了,眼睛里也浮起了淚花子。
那羅延顯然也愣住了,被這一巴掌震的,張了張嘴,卻見晏九云一扭身,掀簾跑了出去。
“大將軍,屬下去追……”那羅延旋了身子,晏清源置之不理,只道:“去辦你的事,他是欠收拾了?!?
見兩人鬧僵,那羅延難免怨恨起媛華,心思活泛起來,兩眼一轉(zhuǎn),試探問道:“這夜路不平坦,人要是死了呢?”
晏清源眼睛明亮似星,一掀眉頭笑了:“自己摔死的就罷了,聽懂了么?”
他略略咬重了“自己”兩字,那羅延訕訕笑應(yīng)道:
“是,屬下明白?!?
“人要是真死了,”晏清源又補上一句,神情有一瞬的古怪,誰也不知道他在思想著什么,就這么頓了片刻,才續(xù)上,“盡量把東西找回來,佳人難再得,典籍更是?!?
鬼佳人哩!鬼典籍哩!那羅延心底暗罵了兩句,只道世子爺真被那群漢人高官帶偏了,大相國漢字都不大會寫,照樣大權(quán)在握,掌著晉陽軍隊,鄴城的皇帝根本不算什么,讀甚典籍吶!陸士衡有典籍,這會身子都該硬啦!
等那羅延走出帳子,下意識去尋晏九云,走了幾步,見有一團(tuán)黑影蹲在巖石上,身形嵌得一動不動,那羅延搖搖頭,快步走到他跟前,搡了一把:
“打起精神來,這點子小事,別跟大將軍慪氣,別說是大將軍,就是我,見你私自放人,也來氣!”
晏九云不做聲,顯然無意應(yīng)話,那羅延咬了咬牙,一跺腳:“若是因為女人跟大將軍過不去,小晏,我可也瞧不上你啦!天下女人那么多,等回了鄴城,你看上哪個,只要開口,大將軍豈有不應(yīng)你的道理?”
“你不懂?!标叹旁苹仡^看他,那羅延怔了一下,隨即不屑笑了:“我不懂什么?我好歹經(jīng)過女人,你呢?”
“你不是要去捉人嗎?跟我廢話什么?”晏九云脾氣頂上來,依舊轉(zhuǎn)過身去,如方才一般,又不動了。
直把那羅延噎得余話都咽了,拔腿就走,行了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別不聽勸,咱們一塊長大的,我還能害你不成!”
那羅延和聲音一道遠(yuǎn)去了,小晏吸了吸鼻涕,好像受了風(fēng)寒一般。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長草窣窣作響。
秋天的夜,星子真亮,風(fēng)也是真的冷,媛華估摸著行了三五里路,登時沒了路,果斷掉頭一轉(zhuǎn),摸出一條新的道路往東北山陽方向去了。
北魏昔年曾于山陽大敗,如今南下,有意避開,但山陽守將同陸士衡之間舊怨,媛華偶聽父親提過,此刻,倒也不愿投奔,只想順邗溝過江。
希望能瞞得住晏清源罷!媛華一想到他那雙含笑的眼睛,毒蛇吐信一樣,身上止不住打了兩個冷子。
走了一個多時辰,因是夜半趕車,媛華又不識得路,全靠一股勁頭死撐,渾身繃得鐵緊,幾次險些翻車,都駭?shù)盟滩蛔”懦隽搜蹨I,然而是哭是沒有用的,于是,同樣弱質(zhì)纖纖的少女,在淚水中一次次攥緊了韁繩。.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