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華一愣,看她眉宇清愁不散,卻是在笑,一時難辨她話里真假,唯有勉強干笑應了。
“有一日,我迷糊間聽你同藍將軍說起過壽春的事?!睔w菀主動相提,嚇了媛華一跳,不忍說,不忍應,想要岔開去,歸菀卻自顧繼續(xù),她的眼中似泛起淚光,神情卻是哀而不傷:
“爹爹他,最后吃了人,是不是?姊姊,無論如何,吃人都是不對的,和禽獸無異,可爹爹,還是下令讓將士們選擇了吃人。姊姊也該明白,如果魏軍沒能過大江,打到石頭城去,也許中樞,還會有幾個人替他說兩句公道話,可如果石頭城也破了,爹爹注定要在青史留罵名,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媛華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扭過頭去:“倉皇之罪輕,守土之功重,陸將軍他并不是為自己,即便有非議,總會有人明白他的苦心……”
歸菀無聲搖了搖頭:“不是的,姊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爹爹他是個英雄,真正的英雄,一死對他來說,從來不是難事,難的是他不管身后是非評過,在這件難事上,做了常人做不到的取舍。”
她夢囈般看著前方,“我是會稽陸士衡的女兒,一死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歸菀忽對媛華笑了笑,淚珠慢慢墜下來,“姊姊,所以我不會再輕生死,有很多事,我還沒做呢?!?
媛華聽愣了,良久良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兩人都沒再說話,一室靜默,只有窗格透進來的陽光,映出兩姐妹碎成一片片的身影。
“大將軍,放了她們罷……”晏九云還在固執(zhí),晏清源勉強按捺了下脾氣,若換成他人,他早一鞭子抽得人再開不了口,此刻,轉(zhuǎn)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晏九云痛得一抽,像是不能相信:
自小到大,即便雖在倉卒,小叔叔罕有疾聲厲色的時候,這一回,他是實實在在挨了打呀,且不說面子上過不過得去,晏九云打心眼里難過,昂著頭,直愣愣看著晏清源,一張俊臉也腫了,眼睛里也浮起了淚花子。
那羅延顯然也愣住了,被這一巴掌震的,張了張嘴,卻見晏九云一扭身,掀簾跑了出去。
“大將軍,屬下去追……”那羅延旋了身子,晏清源置之不理,只道:“去辦你的事,他是欠收拾了?!?
見兩人鬧僵,那羅延難免怨恨起媛華,心思活泛起來,兩眼一轉(zhuǎn),試探問道:“這夜路不平坦,人要是死了呢?”
晏清源眼睛明亮似星,一掀眉頭笑了:“自己摔死的就罷了,聽懂了么?”
他略略咬重了“自己”兩字,那羅延訕訕笑應道:
“是,屬下明白?!?
“人要是真死了,”晏清源又補上一句,神情有一瞬的古怪,誰也不知道他在思想著什么,就這么頓了片刻,才續(xù)上,“盡量把東西找回來,佳人難再得,典籍更是?!?
鬼佳人哩!鬼典籍哩!那羅延心底暗罵了兩句,只道世子爺真被那群漢人高官帶偏了,大相國漢字都不大會寫,照樣大權(quán)在握,掌著晉陽軍隊,鄴城的皇帝根本不算什么,讀甚典籍吶!陸士衡有典籍,這會身子都該硬啦!
等那羅延走出帳子,下意識去尋晏九云,走了幾步,見有一團黑影蹲在巖石上,身形嵌得一動不動,那羅延搖搖頭,快步走到他跟前,搡了一把:
“打起精神來,這點子小事,別跟大將軍慪氣,別說是大將軍,就是我,見你私自放人,也來氣!”
晏九云不做聲,顯然無意應話,那羅延咬了咬牙,一跺腳:“若是因為女人跟大將軍過不去,小晏,我可也瞧不上你啦!天下女人那么多,等回了鄴城,你看上哪個,只要開口,大將軍豈有不應你的道理?”
“你不懂?!标叹旁苹仡^看他,那羅延怔了一下,隨即不屑笑了:“我不懂什么?我好歹經(jīng)過女人,你呢?”
“你不是要去捉人嗎?跟我廢話什么?”晏九云脾氣頂上來,依舊轉(zhuǎn)過身去,如方才一般,又不動了。
直把那羅延噎得余話都咽了,拔腿就走,行了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別不聽勸,咱們一塊長大的,我還能害你不成!”
那羅延和聲音一道遠去了,小晏吸了吸鼻涕,好像受了風寒一般。
夜風習習,吹得長草窣窣作響。
秋天的夜,星子真亮,風也是真的冷,媛華估摸著行了三五里路,登時沒了路,果斷掉頭一轉(zhuǎn),摸出一條新的道路往東北山陽方向去了。
北魏昔年曾于山陽大敗,如今南下,有意避開,但山陽守將同陸士衡之間舊怨,媛華偶聽父親提過,此刻,倒也不愿投奔,只想順邗溝過江。
希望能瞞得住晏清源罷!媛華一想到他那雙含笑的眼睛,毒蛇吐信一樣,身上止不住打了兩個冷子。
走了一個多時辰,因是夜半趕車,媛華又不識得路,全靠一股勁頭死撐,渾身繃得鐵緊,幾次險些翻車,都駭?shù)盟滩蛔”懦隽搜蹨I,然而是哭是沒有用的,于是,同樣弱質(zhì)纖纖的少女,在淚水中一次次攥緊了韁繩。.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