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又怔住,一股疼痛哽在喉間發(fā)不出聲來,媛華察覺出她這層變化,正要岔開話,不想歸菀自己卻已淡淡轉(zhuǎn)口:
“不知黎叔的門前,那灌木叢里紅若丹珠的野草叫什么名字,倘是能與白菊同供一瓶,顏色調(diào)和,也算好景,可惜黎叔家中,沒有閑下來的瓶子。”
歸菀一笑,清淚順著眼角,源源浸到枕間去了。
媛華聽得啞口無聲,好半日,想起她那宛如水墨描摹過的眉眼,清如許,透如許,才故作輕松道:“天地之大,菀妹妹這個山水美人真是要往山水間去了?!?
歸菀出了出神,仰面看因月光之故剪映在窗上的枯枝亂影,聲音越發(fā)低下去:“天地是大,姊姊,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安身立命之處了……”
末了的兩句不為媛華所聞,歸菀心中早已慟倒,默默扯過被子,將自己深深埋了進去。
就在兩人心神不定,聯(lián)想到晏清源時,卻不知晏清源率的這十萬大軍,攻下淮南臨到江北這千余里后,一時也停了下來。
帳內(nèi)晏清源正捻著信紙,心神不知飄到哪里去了,面上漠漠的,那羅延等了半日,正要啟口,見晏清源將信箋往案上一丟,有些冷淡:
“準(zhǔn)備回鄴城?!?
那羅延嘴巴一張,似不能信:“世子爺,不打石頭城了?這可是咱們第一回把前線推到江北來,拿下石頭城,成就的那可是千秋霸業(yè)??!良機難逢,世子爺甘心就這么回去了?”
晏清源眼中寒光亂跳:“鄴城出了些事,皇帝往關(guān)西投奔賀賴去了,如今新帝踐祚,大相國擔(dān)憂西邊生亂,中樞不穩(wěn),我們不得不回去,”他輕輕吐了口氣,“這幾年,江南冷的早,長江有時不到十一月就上凍,也不利我軍南下,一切等開春再說。”
一語說完,晏清源又冷冷笑了:“即便暫時不打石頭城,如今情勢,蕭梁老兒已是抱火臥薪,我也能讓他不得安生。”
可北鎮(zhèn)精騎大都留在了晉陽,大相國壓根沒給世子你調(diào)度多少呀,有大相國坐鎮(zhèn)晉陽,怕什么西邊生亂……那羅延心中抱怨兩句,卻沒敢說出來,大相國長于軍務(wù),世子實則更擅吏治,這回出來,多半不過大相國欲讓世子立威而已,畢竟鄴城那群老家伙不比晉陽武將們好纏到哪兒去。
但這一回,世子爺生生將朝廷疆域往南推了千里,也是奇功吶!那羅延?xùn)|想西想了半日,一道鞭影閃過,嚇了他一跳。
是晏清源起了身。
他踱步走出大帳,朝陽打在冷峭又清晰的下頜線上,在晨曦時分,凝固出一層白瑩瑩的嚴(yán)霜。整個人站在那,也不知看些什么。
從暖烘烘的大帳中出來,被外頭寒氣一激,那羅延下意識舔舔發(fā)干的嘴唇,擺了擺腰間佩刀:
“世子爺,那,我去通知諸位將軍來議事?”
“不,”晏清源回頭微微一笑,雙瞳閃爍,目光犀利,“另有要事,你,去把陸歸菀馬上給我捉回來?!?
明晃晃的鎧甲在空中一劃,那羅延不由大驚:“他會摔死的!”
再定睛時,卻見魏平在底下死人堆上打了幾滾,一個骨碌起身,幾步跳進了護城河,泅了一身血水,滿身腥氣地朝晏清源方向跑了過來。
身后一記記冷箭要么射進了河水,要么射在了河中尸首身上。
“受傷沒有?”晏清源已迎了上來,魏平微喘搖首,將那寶刀在腰間蹭干凈了才還給晏清源。
晏清源皺眉收了,一拳打在他胸前:“誰許你走的險招?!”
魏平滿不在乎又蹭了蹭兩手血跡:“末將就是想看看殺我父兄的到底長什么樣!還能多殺幾個人,何樂不為?”
晏清源氣極反笑:“看清了么?”
魏平點了點頭,忽奇怪地看向晏清源:“差不多看清了,和大將軍一樣,看著都不像武將!”
“他都半截子入土的老頭子了,怎能跟我們年輕英俊的大將軍相比!”那羅延見機不忘拍馬,晏清源乜他一眼,吩咐魏平:
“回營,看今日損傷多少。”
一行人回去,那羅延乘機揶揄魏平:“你當(dāng)武將都長成你這么又黑又丑的??!”因他幾人素日關(guān)系親密,開幾句玩笑無傷大雅,魏平懶得反駁,卻笑道:
“也不是公子哥都長得英俊瀟灑!”
那羅延立刻清楚他話外之音,這是說的大相國家中的二公子晏清河了,拿胳肘碰了碰魏平:“這你都不明白,世子爺?shù)哪镉H是鮮卑有名的美人,二公子的母親雖是什么柔然郡主,”說著壓低了聲音,開始比劃,“胳膊那么粗,大腿這么粗,我都沒她壯實,整天帶著一群婢子亂砍亂殺的,一個月都不愿洗澡,也不學(xué)漢話,也不學(xué)鮮卑語,能生養(yǎng)出什么好兒子來?不過她近來身子不是很好,那么壯實的人,嘖嘖,也會生病吶!”
“你說的是郡主,大相國后來娶的小茹茹公主如何?”魏平聽他說的繪聲繪色,全然忘了上一刻還在生死關(guān)頭,好奇多問一句,那羅延聳了聳肩:“年輕是年輕,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柔然的那個習(xí)俗,你也知道,”忽地想起歸菀媛華兩個,賤兮兮地笑了,“陸士衡那兩個女兒才是姊妹花……”說著頓了一頓,自語道,“不對,另一個不是……”
到了營里,部屬很快來報清點結(jié)果:除卻被燒死的二百精兵,魏軍損傷不大,左右兩軍加一起不過折了百余人。對方損失粗粗一算,比之魏軍,嚴(yán)重多了,光魏平一人,便殺了百余人。
幾位副將商議了一陣,大都覺得壽春城易守難攻,確實不易一蹴而就,今日損傷也在情理,不過好在魏軍器械精新,士馬強盛,糧草也算充裕,跟陸士衡完全耗得起,只是對于這段時日能征善戰(zhàn)的大將軍晏清源來說,是否駁了顏面,眾人難能從他面上窺探一二,大而化之議論紛紛,等了半日,才見晏清源丟了馬鞭:
“整頓一下,準(zhǔn)備日夜圍攻,連戰(zhàn)個十天二十天,陸士衡再有奇招,也扛不住持久戰(zhàn)?!?
壽春城四周被圍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陸士衡再無從續(xù)上糧草,他們已守城兩個月,上奏要糧要兵支援,建康朝廷忙于內(nèi)斗一直遲遲未能兌現(xiàn),傳說陸士衡乃東宮一黨,其他皇子想進辦法掣肘,好似丟了淮河一線并非多大要緊的事,橫豎尚有長江天塹,魏軍不擅水戰(zhàn),總不能插翅飛渡大江。
陸士衡守孤城,正是南梁朝廷多方勢力角逐結(jié)果,晏清源喜聞樂見,此刻瞑目想了半日,忽陰毒地笑了一笑。
待眾人散盡,方施施然走出大帳,來到醫(yī)官這里,見歸菀胸前那支利箭早拔了,身上裹著的還是自己的鴉色披風(fēng),問醫(yī)官道:
“幾日能好?”
“幸好箭頭偏了,否則這姑娘定失了性命,不過姑娘體弱,怕也得十天半個月能活動?!?
晏清源見她面色是病態(tài)的嫣紅,嘴唇卻蒼白得很,伸手一探額間,果是起了高熱,皺眉看著醫(yī)官:“她這個樣子,豈不是兇險?”
醫(yī)官忙上前探看,只得答道:“那也沒辦法,該用的藥屬下都給用上了,一來她受了重傷,二來又招風(fēng)寒,扛不過去,也是……”
說著就見晏清源投來狠狠一道目光,心頭一凜,趕緊換了話風(fēng):“屬下會全力以赴救這姑娘……”
出來時醫(yī)官不覺搖首,暗道怎就多了這么個燙手山芋,他隨軍多年,第一回救治女人哩!
煎藥的罐子,正汩汩翻著水泡,帳內(nèi)暖流融融猶似江南春日,晏清源坐到了榻頭,輕輕點了點她柔軟唇瓣,眉頭挑起慣有的笑意:
“快點好起來,沒有你,這十天半個月的,我會難熬得很?!?
目光卻仍舊在少女玲瓏的曲線上脧巡個不住,再移到她又密又黑的長睫上,翹翹顫顫的,惹人憐愛,忽瞥見足下一點雪白,鞋襪不知何時掉了一只,晏清源一想到今日到底是被人看去不少,心頭頓起無名業(yè)火,俯身過去,將這一點雪白握住把玩,愛不釋手。
塌上傳來嚶嚀一聲,晏清源松開她腳,湊上來見歸菀半睜了眼,溫柔笑問:“感覺好些了么?”歸菀迷迷糊糊,頭疼得幾乎裂開,略微動一動,便掙得胸前白布上滲出點點血痕,晏清源忙按住她:
“老實點!”
“爹爹,什么時候能不打仗?我們回會稽……我不喜歡壽春……”歸菀錯認(rèn)了他,只覺眼前人眉宇清俊,笑容可親,昏頭昏腦開始說起胡話來,晏清源撫著她秀發(fā)笑道:
“小菀兒,會稽你是回不去了,跟我回鄴城,那里有漳河水,有銅雀臺,還有我處理政務(wù)的東柏堂,你就住在那里可好?”.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