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平穩(wěn)地自水中央滑過,波光粼粼,折射著秋陽燦燦的光。
媛華方稍稍冷靜下,卻見歸菀搖搖晃晃起身,要往船頭去,識破她意圖,媛華用力一把拽了回來,哭道:
“你倘是跳下去,我這就跟著跳下去,你死了我絕不獨(dú)活!絕不!”
婦人見狀,心底重重嘆了口氣,想她二人既是從壽春逃來的,已明白了□□分,改口道:
“天涼受寒也未可知,小姑娘,怪我多嘴。”
這話已經(jīng)太遲,生養(yǎng)過孩子的婦人,判斷得大致不會錯,歸菀看了看她身畔兩張粉嫩嫩的小臉頰,一時只覺可怖至極,無望至極,她回首凝視媛華,凄凄一笑:
“姊姊,你原諒我罷。”
整個天地獨(dú)剩水波瀲滟的一團(tuán),船近岸了。
她微微仰起下頜,迎向風(fēng)吹來的方向,嬌怯哀愁的眸子里只剩純粹無匹的絕望,說完這一句,她的衣裳在秋風(fēng)里,烈烈而舞一瞬,便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刺骨的水中。
那抹芳草一般的翠影,剎那間,就被吞噬得無影無蹤。
“大將軍,放了她們罷……”晏九云還在固執(zhí),晏清源勉強(qiáng)按捺了下脾氣,若換成他人,他早一鞭子抽得人再開不了口,此刻,轉(zhuǎn)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晏九云痛得一抽,像是不能相信:
自小到大,即便雖在倉卒,小叔叔罕有疾聲厲色的時候,這一回,他是實(shí)實(shí)在在挨了打呀,且不說面子上過不過得去,晏九云打心眼里難過,昂著頭,直愣愣看著晏清源,一張俊臉也腫了,眼睛里也浮起了淚花子。
那羅延顯然也愣住了,被這一巴掌震的,張了張嘴,卻見晏九云一扭身,掀簾跑了出去。
“大將軍,屬下去追……”那羅延旋了身子,晏清源置之不理,只道:“去辦你的事,他是欠收拾了?!?
見兩人鬧僵,那羅延難免怨恨起媛華,心思活泛起來,兩眼一轉(zhuǎn),試探問道:“這夜路不平坦,人要是死了呢?”
晏清源眼睛明亮似星,一掀眉頭笑了:“自己摔死的就罷了,聽懂了么?”
他略略咬重了“自己”兩字,那羅延訕訕笑應(yīng)道:
“是,屬下明白。”
“人要是真死了,”晏清源又補(bǔ)上一句,神情有一瞬的古怪,誰也不知道他在思想著什么,就這么頓了片刻,才續(xù)上,“盡量把東西找回來,佳人難再得,典籍更是?!?
鬼佳人哩!鬼典籍哩!那羅延心底暗罵了兩句,只道世子爺真被那群漢人高官帶偏了,大相國漢字都不大會寫,照樣大權(quán)在握,掌著晉陽軍隊,鄴城的皇帝根本不算什么,讀甚典籍吶!陸士衡有典籍,這會身子都該硬啦!
等那羅延走出帳子,下意識去尋晏九云,走了幾步,見有一團(tuán)黑影蹲在巖石上,身形嵌得一動不動,那羅延搖搖頭,快步走到他跟前,搡了一把:
“打起精神來,這點(diǎn)子小事,別跟大將軍慪氣,別說是大將軍,就是我,見你私自放人,也來氣!”
晏九云不做聲,顯然無意應(yīng)話,那羅延咬了咬牙,一跺腳:“若是因為女人跟大將軍過不去,小晏,我可也瞧不上你啦!天下女人那么多,等回了鄴城,你看上哪個,只要開口,大將軍豈有不應(yīng)你的道理?”
“你不懂?!标叹旁苹仡^看他,那羅延怔了一下,隨即不屑笑了:“我不懂什么?我好歹經(jīng)過女人,你呢?”
“你不是要去捉人嗎?跟我廢話什么?”晏九云脾氣頂上來,依舊轉(zhuǎn)過身去,如方才一般,又不動了。
直把那羅延噎得余話都咽了,拔腿就走,行了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別不聽勸,咱們一塊長大的,我還能害你不成!”
那羅延和聲音一道遠(yuǎn)去了,小晏吸了吸鼻涕,好像受了風(fēng)寒一般。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長草窣窣作響。
秋天的夜,星子真亮,風(fēng)也是真的冷,媛華估摸著行了三五里路,登時沒了路,果斷掉頭一轉(zhuǎn),摸出一條新的道路往東北山陽方向去了。
北魏昔年曾于山陽大敗,如今南下,有意避開,但山陽守將同陸士衡之間舊怨,媛華偶聽父親提過,此刻,倒也不愿投奔,只想順邗溝過江。
希望能瞞得住晏清源罷!媛華一想到他那雙含笑的眼睛,毒蛇吐信一樣,身上止不住打了兩個冷子。
走了一個多時辰,因是夜半趕車,媛華又不識得路,全靠一股勁頭死撐,渾身繃得鐵緊,幾次險些翻車,都駭?shù)盟滩蛔”懦隽搜蹨I,然而是哭是沒有用的,于是,同樣弱質(zhì)纖纖的少女,在淚水中一次次攥緊了韁繩。
一陣劇烈顛簸,歸菀睫毛一顫,猛地睜開了眼,卻是黑漆漆的四壁,耳畔唯有車軸不停轉(zhuǎn)動之聲,脖頸處仍隱隱作痛,她勉力撐起身子,伸手拽住了車簾。
借著隱約星光,她看出了媛華的身影,是姊姊??!歸菀如在夢中,唇畔不禁綻開一縷淺笑,朝那背影遲疑喊道:
“姊姊,是你么?”
一聲長長馬嘶,媛華勒住了韁繩,一顆心就跳到了喉間,回頭一把抱住了歸菀!
熟悉溫暖的氣息猛的襲來,歸菀眼中一酸,熱淚滾滾而下:
“姊姊,我是在做夢么?我們是在哪里?”
媛華笑中帶淚親昵地蹭了蹭她微涼的臉頰:“不是!我們逃出來了!菀妹妹,姊姊帶你逃出來了!東西也都在!你先好好坐著,等晚些時候,我再和你細(xì)說!”
媛華松開她,捏了捏歸菀小手,等她坐好,不顧手心猶如當(dāng)日出城時那般被摩擦的火辣辣燒著,忍下陣陣生痛,仍駕車朝前疾奔去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