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干,蘇闌音已經(jīng)第三次檢查書包里的文具。
今天是她進入滬江大學的第一天,也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
“再磨蹭就遲到了?!?
傅溟川的聲音從餐廳傳來。
他今天罕見地穿了淺色西裝,少了些往日的凌厲,多了幾分儒雅氣質。
蘇闌音小跑過去,發(fā)現(xiàn)桌上擺著她最愛吃的生煎包和豆?jié){。
“你讓廚房準備的?“她眼睛一亮。
傅溟川翻著報紙頭也不抬:“碰巧而已?!暗旖菂s微微上揚,“緊張?“
蘇闌音捏緊了勺子:“有點…我從沒上過正規(guī)學校?!?
“教會學校不教三角函數(shù)?“傅溟川挑眉。
“只教到初級代數(shù)。“她咬了咬下唇,“如果我跟不上…”
“蘇闌音?!案典榇ㄍ蝗环畔聢蠹垼币曀难劬?,“你三天就能彈好《月光》,一周背下整本《英國文學史》。區(qū)區(qū)大學課程,難不倒你?!?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完美的輪廓。
蘇闌音心頭一暖,突然想起昨晚他手把手教她解微積分的樣子……
那個在外人眼中冷酷無情的商業(yè)巨子,竟然能為了一道數(shù)學題陪她熬到深夜。
“溟川,謝謝你?!彼p聲道,“為我爭取這個機會?!?
傅溟川眸光微動,正要說什么,管家匆匆進來:“先生,蘇家的車到了,說是送二小姐一同上學?!?
“蘇婉瑩?“蘇闌音手中的勺子“當啷“掉進碗里。
“蘇家倒是會鉆空子。”傅溟川冷笑,“我答應讓蘇家女兒入學,可沒說是哪個女兒。”
門外,蘇婉瑩已經(jīng)婷婷裊裊地走進來,一襲淡粉色洋裝,頭發(fā)燙成最時新的波浪卷。
“傅先生早?!八鹛鸬貑柡?,故意忽略蘇闌音,“多謝您給我這個機會,父親說一定要當面致謝呢?!?
傅溟川看都不看她一眼:“要謝就謝蘇闌音,沒有她,你連滬江大學的門都摸不著?!?
蘇婉瑩笑容僵了僵,轉向蘇闌音:“姐姐不會介意我們一起上學吧?“
蘇闌音默默放下餐巾:”我吃好了,走吧。“
黑色奔馳轎車內(nèi),氣氛凝滯。
蘇闌音緊靠窗邊,望著街景不發(fā)一。
蘇婉瑩則不斷通過后視鏡打量前排的傅溟川,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傅先生,“她突然開口,”聽說您捐建了滬江大學的新圖書館?真是造福學子呢。“
傅溟川置若罔聞,伸手調(diào)整了一下后視鏡,正好擋住蘇婉瑩的視線:“蘇闌音,你的筆記本。“
蘇闌音接過他遞來的皮質筆記本,翻開一看,里面夾著一張紙條:「別理她,專心上課。放學我來接你。」字跡凌厲如刀,卻讓她心頭一暖。
滬江大學校門口人頭攢動。
傅溟川的車剛一停下,就引來無數(shù)目光。
他親自為蘇闌音開門,這個舉動讓周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
“那不是傅氏商行的傅先生嗎?“
“他送誰來上學?“
“好像是蘇家的兩位小姐”
蘇闌音下車時差點絆倒,傅溟川一把扶住她的腰:“小心?!奥曇舨淮蟛恍?,剛好讓周圍的人聽見,“蘇家大小姐怎么總是毛毛躁躁的?!?
“蘇家大小姐”五個字一出口,圍觀學生頓時嘩然。蘇婉瑩臉色瞬間煞白,她沒想到傅溟川會當眾戳破她的心思。
“走吧,送你去教室?!备典榇ㄗ匀坏貭科鹛K闌音的手,完全無視一旁的蘇婉瑩。
校園林蔭道上,蘇闌音能感覺到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澳愎室獾??!八÷曊f。
傅溟川嘴角微勾:“不喜歡?“
“太招搖了…”
“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忽然停下腳步,在她耳邊低語,“你是我傅溟川護著的人?!?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蘇闌音耳尖瞬間紅了。
遠處傳來上課鈴聲,傅溟川這才松開手:“去吧,放學見?!?
第一節(jié)課是英國文學。
蘇闌音剛找到座位坐下,蘇婉瑩就帶著幾個女生圍了過來。
“給大家介紹一下,“蘇婉瑩親熱地摟住蘇闌音的肩膀,“這是我姐姐,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大家多關照她哦?!?
“原來你就是蘇家剛找回來的…”
一個戴眼鏡的女生脫口而出,又急忙住口。
蘇闌音握緊了鋼筆。
蘇婉瑩這話聽起來體貼,實則暗示她才是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蘇家千金。
“我確實在杭州長大?!碧K闌音平靜地說,“不過現(xiàn)在回來了,以后還請各位同學多多指教?!?
“聽說你是靠傅先生的關系才入學的?”另一個女生好奇地問。
蘇闌音正要回答,蘇婉瑩搶先道:“傅先生人最好了,知道姐姐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特意開了后門呢。”她嘆了口氣,“我就不一樣了,圣瑪麗女校全a畢業(yè),本來可以直接去英國留學的…”
教授的到來打斷了這場對話。
整節(jié)課蘇闌音都如坐針氈,她能感覺到周圍人探究的目光和竊竊私語。
課間去洗手間時,她無意中聽到隔間外的對話:
“…那個蘇闌音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人,連口紅都不會涂?!?
“聽說原本是傭人的孩子,被抱錯了…”
“傅先生怎么會看上她?肯定是蘇家逼婚…”
水龍頭嘩嘩作響,蘇闌音死死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
兩個正在補妝的女生頓時僵住了。
“我確實是傭人帶大的?!碧K闌音直視她們的眼睛,“但我從不為自己的出身羞愧。”她擰開水龍頭洗手,“另外,傅溟川最討厭背后嚼舌根的人,你們猜他會不會讓這種人來新圖書館工作?”
兩個女生臉色大變——誰不知道傅氏新建的圖書館待遇優(yōu)厚,是畢業(yè)生擠破頭都想進的地方?
回到教室,蘇闌音發(fā)現(xiàn)座位上多了一杯熱咖啡和一張字條:「別理閑碎語。你比她們加起來都優(yōu)秀?!猭」
字跡龍飛鳳舞,和蘇闌音早上收到的那張如出一轍。
她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傅溟川的身影,卻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發(fā)現(xiàn)了一抹熟悉的黑色轎車輪廓。
原來他一直沒走。
下午的數(shù)學課是蘇闌音最擔心的。
果然,教授一上來就出了道難題,要求自愿者上臺解答。教室里鴉雀無聲,沒人舉手。
“我來試試。”
蘇闌音自己都沒想到會站起來。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走上講臺,拿起粉筆。
這道題正是昨晚傅溟川教過她的類型。
粉筆在黑板上劃出清脆的聲響,她全神貫注,完全忘記了緊張。
“完全正確!”教授驚喜地說,“蘇同學解法很巧妙,比教科書上的還要簡潔。”
下課鈴響,幾個同學主動圍過來請教問題。
蘇闌音耐心解答,不經(jīng)意間看到蘇婉瑩站在人群外,臉色陰郁。
放學時分,天空飄起細雨。
蘇闌音站在教學樓門口等車,忽然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嗓音:
“這位同學,需要搭便車嗎?”
傅溟川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雨中,眉梢?guī)е币姷娜岷汀忝嫖⑽A斜,為她擋住所有風雨。
“傅先生怎么親自來了?“蘇闌音鉆進車里,發(fā)現(xiàn)座位上放著一盒還熱著的栗子蛋糕——她最愛的甜點。
“路過?!案典榇òl(fā)動汽車,“第一天怎么樣?“
蘇闌音捏著蛋糕盒子,突然鼻子一酸:“有人嘲笑我是鄉(xiāng)下人…說我是靠你的關系才能入學…”
車子猛地剎住。
傅溟川轉頭看她,眼神銳利如刀:“名字。“
“什么?“
“誰說的?告訴我名字?!?
蘇闌音搖搖頭:“不重要。后來我用數(shù)學題打了他們的臉?!八⌒〉匾Я丝诘案猓爸x謝你早上的紙條…還有現(xiàn)在的蛋糕?!?
傅溟川神色稍霽,伸手擦去她嘴角的奶油:“蘇闌音,記住,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么?!八匦掳l(fā)動汽車,“不過數(shù)學題打得漂亮。“
雨越下越大,車窗上水痕蜿蜒。
蘇闌音偷偷看著傅溟川完美的側臉輪廓,突然覺得,或許上大學這件事,除了追求獨立,還有另一個小小的、不敢說出口的理由——她想離他的世界更近一些。
而此刻,她不知道的是,蘇婉瑩正站在校門口雨中,死死盯著遠去的車影,手中攥著一封剛從日本領事館收到的密信…
……
音樂教室的窗戶敞開著,五月的風挾著花香卷入室內(nèi)。
蘇闌音坐在最后一排,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敲,模擬著鋼琴鍵的觸感。
這是她最期待的課程——西洋音樂鑒賞。
“今天我們將學習不同樂器的音色特點?!耙魳方淌谕屏送蒲坨R,“請每位同學選擇一種樂器進行簡單演示。“
教室頓時騷動起來。
學生們成群地聚在一起討論,只有蘇闌音獨自坐著。
開學兩周,雖然數(shù)學課上的表現(xiàn)讓她贏得了一些尊重,但蘇婉瑩的小圈子依然將她排斥在外。
“我選鋼琴!“蘇婉瑩突然提高聲音,甜美的語調(diào)中帶著刻意的炫耀,“我在圣瑪麗女校時,鋼琴可是拿過獎的。”
幾個女生立刻發(fā)出贊嘆聲。
蘇婉瑩得意地瞥了蘇闌音一眼:“姐姐要不要也試試?聽說你在教會學?!瓘椷^風琴?”
她故意在“風琴“二字上加重語氣,引來幾聲竊笑。
蘇闌音抿了抿唇。
她確實沒系統(tǒng)學過鋼琴,但自從傅溟川送她那架施坦威后,她幾乎每天都會練習。
“我可以試試?!彼p聲說。
蘇婉瑩眼中閃過一絲算計:“那不如我們比一比?我先來?!?
不等教授同意,她已經(jīng)優(yōu)雅地走向那架老舊的立式鋼琴,撫裙坐下。
手指落在琴鍵上的瞬間,《致愛麗絲》的旋律流暢地傾瀉而出。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精心卷曲的發(fā)梢上,襯得她如同畫中走出的仙子。
曲終時,掌聲雷動。
蘇婉瑩起身行禮,然后意味深長地看著蘇闌音:“姐姐,該你了。”
蘇闌音深吸一口氣走向鋼琴。
就在她即將坐下時,蘇婉瑩“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同時迅速將一個發(fā)卡塞進了琴鍵縫隙。
“哎呀,對不起?!碧K婉瑩假意道歉,眼中卻閃爍著惡意的光芒。
蘇闌音沒有理會,輕輕落座。
當她的手指按下第一個琴鍵時,心猛地一沉——中音區(qū)的三個鍵完全發(fā)不出聲音。
她抬頭看向蘇婉瑩,后者正用團扇掩著嘴,眼中滿是幸災樂禍。
教室里開始有竊竊私語。
蘇闌音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突然,她想起傅溟川曾對她說過的話:「音樂不在樂器,而在心里?!?
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xiàn)在腦海。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落在完好的高音區(qū),彈出一段簡單的和弦。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她開始歌唱。
“scarborough
fair……”
清澈的女聲如同山間溪流,瞬間填滿了整個教室。
沒有華麗的技巧,只有純粹的情感流淌。
她巧妙地避開壞掉的琴鍵,用簡單的和弦為自己伴奏,歌聲卻足以彌補所有不足。
“are
you
gog
to
scarborough
fair…”
副歌部分,她甚至即興改變了旋律,讓原本憂傷的民謠多了一絲希望的光芒。
陽光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跳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被帶到了遙遠的英格蘭海岸。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教室里鴉雀無聲。
緊接著,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太美了!“
“沒想到蘇大小姐唱歌這么好聽!“
“比剛才的鋼琴曲動人多了…”
蘇婉瑩臉色鐵青,團扇被她捏得咯吱作響。
就在這時,教室后門被推開,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bravo?。ň剩。?
熟悉的嗓音讓蘇闌音猛地轉頭。
顧淮安穿著淺灰色西裝,手持一疊樂譜,正含笑看著她。
陽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整個人如同從古典油畫中走出的貴族。
“顧…顧先生?“蘇闌音驚訝得忘了起身。
“抱歉打擾,我是新來的音樂理論老師?!鳖櫥窗蚕蚪淌邳c頭致意,然后走向鋼琴,“剛才的表演令人驚艷,蘇同學?!彼室饪戳颂K婉瑩一眼,“尤其是在琴鍵損壞的情況下?!?
“琴鍵壞了?“教授疑惑地檢查鋼琴,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個發(fā)卡,“這是…”
“是我的發(fā)卡!“蘇婉瑩慌忙解釋,“一定是剛才不小心掉進去的“
顧淮安彎腰取出發(fā)卡,在陽光下仔細端詳:“真巧,正好卡在三個最重要的琴鍵下面?!八θ莶蛔儯凵駞s冷了下來,“蘇婉瑩同學,故意損壞學校財物是要賠償?shù)??!?
教室一片嘩然。
蘇婉瑩面紅耳赤:“你憑什么說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