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冰冷的泥漿中掙扎,被瓢潑的雨水澆得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他們肩扛著沉重的沙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濕滑的堤壩上,不時有人腳下一滑,連人帶沙袋一同滾入渾濁的激流之中,瞬間便消失無蹤。他們口中喊著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號子,那聲音很快便被更為巨大的、洪水的咆哮聲徹底吞沒。
王崇山拄著他那根象征著身份與權(quán)力的紫檀木拐杖,靜靜地立于雨幕之中。他看著自己的子民用最原始的人力,去對抗那無窮無盡的、毀天滅地的天威。
然而,在滔天的洪水面前,這一切都顯得如此可笑,如此無力。
夜色降臨,暴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天空黑得如同潑翻的濃墨,不見一絲星月之光。只有遠處偶爾劃破天際的慘白閃電,才能短暫地照亮那片如同地獄般的修羅場。
子夜時分。
高潮,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時刻,以一種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悍然降臨。
毫無征兆地,一聲仿佛大地都被活活撕裂的、沉悶到極點的巨響,從漳河南岸最關(guān)鍵的一段河堤處轟然炸響!
“轟隆——!”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徹底凝固。
王崇山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地擊中了胸口。他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步,手中那根須臾不離的紫檀木拐杖,“啪嗒”一聲脫手而出,無力地掉入腳下的泥水之中。
他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的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漳河南岸那段被數(shù)千人日夜守護的河堤,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寬達數(shù)十丈的、猙獰可怖的巨大缺口。
滔天的洪水,如同一頭被囚禁了萬年的遠古巨獸,終于掙脫了最后的枷鎖。它咆哮著,翻滾著,以一種無可阻擋的、碾碎一切的姿態(tài),從那巨大的缺口中瘋狂涌出,涌向了下游那片廣袤無垠的平原與村莊!
“決堤了!”
“水來了!”
“快跑啊——!”
“救命——!”
短暫的死寂之后,河堤之上,爆發(fā)出了一陣陣凄厲到極點的、充滿了絕望的哭喊與尖叫。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冀州南部,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片汪洋澤國。
無數(shù)個村莊,在睡夢之中,被那狂暴的洪流瞬間淹沒、吞噬。無數(shù)的百姓,連一聲呼救都來不及發(fā)出,便連同他們那脆弱的土坯房,一同化作了濁浪中的泡影。
哀嚎聲、哭喊聲、牛羊的悲鳴聲與洪水的咆哮聲混雜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末日的悲歌。
王崇山渾身濕透地站在那處高地之上,整個人呆若木雞。
他呆呆地看著下方那片被洪水徹底吞噬的、他守護了一輩子的家園。看著那些在濁浪中掙扎、沉浮、最終消失不見的、他視若螻蟻卻又賴以為生的子民。
他那張一向自負、一向充滿了“天理在我”的臉上,所有的血色,都在這一刻徹底褪盡。
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絕望與無力感,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所謂的“天理人心”,在真正的“天威”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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