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漆著紅白相間紋路的測量標桿,被一只干凈修長的手用力插-入干裂的土地。桿尖沒入土中數(shù)寸,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微響,桿身在灼熱的空氣中微微震顫,仿佛一聲無聲的宣告。
鏡頭緩緩拉開,現(xiàn)出那只手的主人。
鐵道工程總局下轄的第一勘探隊隊長,新任戶部侍郎蘇明哲,正頂著冀州近午時分的毒辣烈日,進行著最后的路線校準。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樸素卻筆挺的青布官袍,順著他清瘦的臉頰淌下,滴落在他腳下那片龜裂的土地上,瞬間便蒸發(fā)無蹤。他的神情專注而又虔誠,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在他身后,數(shù)名同樣裝束的年輕學子正緊張地操作著經緯儀與水準尺,他們是“通州學堂”培養(yǎng)出的第一代技術官僚,眼中閃爍著理論付諸實踐的熾熱光芒。更遠處,一條鋼鐵的巨龍已初具雛形。無數(shù)根經過防腐處理的厚重枕木,以一種無可動搖的精確間距,向著遠方延伸。那上面鋪設的鐵軌,在烈日的暴曬下,反射著刺目耀眼的銀光,無聲地昭示著一種超越時代的力量與意志。
這里是冀州邊界,是帝國鋼鐵動脈即將刺入的第一片陌生的肌體。
“數(shù)據(jù)無誤!”一名負責記錄的學子高聲喊道,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大人,只要再前進三百丈,第一階段的路線勘探便可宣告完成了!”
蘇明哲直起身,用袖口抹去額頭的汗水,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他望向那條已經略顯模糊的地平線,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這條路,將徹底改變帝國北疆的格局,而他,正是這偉大工程的親歷者與奠基人。
然而,就在他準備下令繼續(xù)前進的那一刻,遠方的地平線上,某種異動打破了這份寧靜的酷熱。
那不是煙塵,也非獸群。
那是一道黑壓壓的、正在緩慢蠕動的“墻”。
初時,那只是一條細微的黑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條線迅速變粗、變長,最終化為一片遮蔽了整個前方視野的、涌動的人潮。他們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蘇明哲甚至能感受到腳下的大地,正傳來一陣陣因無數(shù)腳步踐踏而產生的、極其輕微的震動。
勘探隊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驚疑不定地望向那片正在逼近的、充滿了不祥氣息的陰影。
當那道“墻”最終在百丈之外停下時,在場所有的年輕學子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由數(shù)以萬計的冀州百姓組成的“人墻”。他們幾乎全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身形瘦弱的婦人,以及一些尚未成年的孩童。他們手中沒有像樣的武器,拿的只是最尋常的鋤頭、扁擔,甚至是掏糞用的糞叉。人群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由汗臭、塵土與牲畜糞便混合而成的刺鼻氣味,那是一種屬于貧窮與蒙昧的味道。
然而,真正令人感到心悸的,不是他們的數(shù)量,也不是他們的武器,而是他們的眼神。
那是一片混雜著麻木、畏懼與被煽動后狂熱的眼神之海。他們沉默地,死死地盯著勘探隊,那目光冰冷得如同在看待一群即將帶來災禍的“邪魔外道”。這種由無數(shù)個體匯聚而成的、集體無意識的巨大壓迫感,如同一座無形的山岳,狠狠地壓在了每一個勘探隊員的心頭。
在人群后方的高坡之上,幾名身著錦緞長衫、須發(fā)皆白的王氏族老,正負手而立,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
蘇明哲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對著身后護衛(wèi)勘探隊的數(shù)十名“罪軍”士兵低聲命令道:“原地戒備,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妄動!”
隨即,他獨自一人,手捧著一份蓋有大元帥府朱紅印信的朝廷公文,緩步向前走去。
“鄉(xiāng)親們,在下乃朝廷欽命的鐵道工程總局勘探隊隊長,蘇明哲?!彼T谌巳喝介_外,朗聲開口,聲音溫和而又清晰,“我等奉大元帥與新君之命,前來為我大周修建一條利國利民的鋼鐵馳道。此路一成,冀州的貨物運往京城,只需一日便可抵達!屆時,商旅往來,百業(yè)興旺,諸位都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解釋著,將那些在通州學堂里早已被驗證過無數(shù)次的、關于經濟與民生的道理,用最淺顯直白的話語講述出來。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那數(shù)萬雙眼睛依舊那么麻木地、冰冷地盯著他,仿佛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來自異域的、無法理解的魔鬼囈語。
就在蘇明哲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之時,高坡之上,一名王氏族老終于動了。他向前一步,居高臨下,用一口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冀州方,-->>聲嘶力竭地高聲呼喊起來。他的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這片死寂的火藥桶。
“鄉(xiāng)親們!不要聽信妖!”
那族老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遙遙地指向蘇明哲等人腳下的鐵軌,眼中迸射出惡毒的、充滿了“鄉(xiāng)土智慧”的光芒。
“他們腳下的,不是什么馳道!那是一條會吸走我們土地地氣的鐵蜈蚣!它從地里鉆出來,要喝光我們莊稼的血,要斷了我們冀州五百年的龍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空曠的原野上掀起陣陣回音,充滿了煽動性。
“這鐵蜈蚣所過之處,會讓我們土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會讓我們的牛羊產不出崽!更會讓我們的子孫,斷子絕孫吶!”
“斷子絕孫”這四個字,像是一柄最惡毒的、淬滿了劇毒的錐子,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刺入了在場每一個村民心中最深、最原始的恐懼!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那些麻木的眼神,在這一刻被恐懼與憤怒徹底點燃。他們開始不安地蠕動,手中的鋤頭與糞叉被握得更緊,喉嚨里發(fā)出一陣陣如同野獸般的、壓抑的低吼。
蘇明哲的臉色,在這一刻變得煞白。他終于明白,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可以講通道理的人。而是一群被最古老的巫蠱與迷信所支配的、狂熱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