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赤紅色的鐵水,自坩堝的邊緣掙脫,如同一顆凝縮的太陽,在墜落的瞬間劃破了昏暗的空氣。它砸落在堅硬的夯土地面上,只聽“嗤”的一聲輕響,便在升騰的灼熱白氣中,迅速凝固成一粒不規(guī)則的、閃爍著暗光的黑色鐵珠。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硫磺與焦炭混合的氣味,足以讓任何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當場窒息。然而,在這座位于京郊的皇家格物院鋼鐵研究所內,這種氣味便是進步的芬芳,是帝國新生心臟每一次搏動時呼出的氣息。
半個時辰前,一場簡短卻分量無比的揭牌儀式,剛剛在這里落下帷幕。
在一片由鐵錘敲擊鐵砧構成的獨特“禮樂”聲中,新君親自為一塊由整塊紫檀木雕琢而成的牌匾揭開了紅綢。牌匾之上,“鐵道工程總局”六個鐵鉤銀劃的鎏金大字,在爐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林乾,以北伐大元帥的身份,頒布了他就任以來的第一號令——自任鐵道工程總局總督辦。新君不僅親自為其站臺,更當場下旨,從剛剛充盈起來的國庫中,直接劃撥了三百萬兩白銀,作為這個新生衙門的第一筆啟動資金。
這場儀式沒有邀請任何觀禮的文官,參與者只有新君、林乾,以及以內閣首輔陳潤、戶部侍郎蘇明哲為首的寥寥數名核心技術官僚。這本身就是一種宣告——帝國未來的運轉,將徹底由這些信奉“實學”與“效率”的新貴所主導。
儀式結束,新君并未離去。他與眾人一同,換上了一身樸素耐磨的青布工裝,跟隨林乾走進了這座充滿了噪音、汗水與危險的鋼鐵圣殿。
“元帥?!标悵欁咴诹智韨?,即便他早已見識過通州工地的宏大,此刻依舊被眼前這地獄熔爐般的景象所震撼。他微皺著眉頭,用袖子掩住口鼻,強忍著那足以將人眉毛烤焦的熱浪,憂心忡忡地說道:“成立總局,下官并無異議。只是……修路所需的工匠與勞力,皆掌控在工部以及黃四海那幫舊工程勢力的手中,恐非易事?!?
他的擔憂,亦是所有在場文官的擔憂?!拌F”的問題解決了,“人”的問題呢?那些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的地方勢力與行業(yè)壁壘,才是新政推行中,最難以啃下的硬骨頭。
面對這意料之中的疑問,林乾卻只是平靜地回答:“鐵已經有了,還怕沒有打釘子的人嗎?”
他沒有過多解釋,而是將眾人引向了研究所的核心區(qū)域——一座新近落成、造型奇特的高大磚石建筑。那建筑的外形像一個倒扣的巨大水梨,渾身上下遍布著復雜的管道與風箱,正發(fā)出一陣陣如同巨獸呼吸般的沉悶轟鳴。
“今日,請諸位來看一場真正的,點石成金?!?
林乾的聲音不大,卻輕易地穿透了周圍震耳欲聾的噪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他示意眾人站到一個相對安全的高臺之上,隨即對著下方一名赤著上身、肌肉虬結如老樹盤根的老師傅,微微頷首。
那老師傅深吸一口氣,對著身旁的幾名壯漢猛一揮手。
“開風!”
一聲雄渾的怒吼,如同戰(zhàn)爭的號角。
下一瞬,數臺由水力驅動的巨型風箱被同時開啟!狂暴的氣流被瞬間壓縮,通過碗口粗的陶制管道,被狠狠地灌入了那座被稱為“轉爐”的巨大爐體底部!
“轟——!”
爐體內部,那早已燒得通紅的數千斤生鐵,在被這股強勁的氧化氣流吹拂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靈魂!爐口猛地噴射出一股高達數丈的、夾雜著無數金色火星的白色烈焰!那烈焰如同一柄倒插向天空的巨劍,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將整座廠房內部照得亮如白晝!
高臺之上,饒是陳潤、蘇明哲這等心志堅毅之輩,也被眼前這近乎神跡的、充滿了暴力美學的景象,驚得臉色發(fā)白,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那股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浪,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一并點燃!
他們看到,無數暗紅色的雜質,被那股狂暴的氣流從鐵水中硬生生吹出,化作滾滾的濃煙與火星,被上方的巨大煙囪抽走。爐內的鐵水,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暗紅,變?yōu)槌赛S,最終化為一種刺目耀眼的、如同太陽核心般的金白色!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老師傅死死地盯著爐口火焰的顏色,那雙渾濁的老眼中,此刻閃爍著一種近乎于虔誠的、匠人對完美造物的極致追求。當那火焰的顏色由黃轉白,最終趨于穩(wěn)定的那一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怒吼:
“停風!出鋼!”
隨著風箱停止,那足以撼動人心的咆哮聲戛然而止。幾名身著厚重石棉防護服的力士,合力轉動一個巨大的絞盤。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巨大的轉爐爐體,開始緩緩傾斜。
高臺之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著那個即將傾倒出奇跡的爐口。
終于——
“嘩——!”
一道比之前所見的任何鐵水都要明亮、都要純粹的、呈現出金白色的洪流,裹挾著雷鳴般的巨響,從爐口奔涌而出!
那不是鐵水,那是鋼!是去除了所有雜質,經過烈火與狂風的洗禮,脫胎換骨的鋼鐵精魂!
那如同地心熔巖般的鋼水,在一片令人目盲的熾白光芒中,沿著早已預備好的引流槽,瞬間沖入了一個由堅硬的黑鐵鑄就的巨大模具之中。
“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