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由十幾名悍將凝結(jié)而成的殺氣,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冰風,狠狠刮過劉儼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他高舉萬書的手臂在半空中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并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徹底羞辱的、極致的憤怒。
他懂了。林乾從始至終就沒想過要與他辯論經(jīng)義。
這根本不是一場道統(tǒng)之爭,而是一場赤裸裸的、以軍功和金錢為砝碼的政治碾壓。
那冰冷的四百二十萬兩白銀,那三萬六千八百一十二條陣亡的英魂,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將他口中所有的“祖宗之法”、“圣賢之道”壓得粉碎。
面對那十幾雙仿佛隨時要將他生吞活剝的血色眼眸,劉儼并未退縮。絕境反而激起了他作為舊時代文官領袖最后的、也是最偏執(zhí)的剛烈。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叩首,也不再哭泣。渾濁的老淚還掛在腮邊,眼神卻燃燒起一種殉道者般的光芒。
他雙手抓住頭上的官帽,用力一扯,將其重重摔在地上?;ò椎念^發(fā)散亂開來,狀若瘋魔。
“國之大典,豈能以金銀衡量!”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尖利刺耳,“此乃商賈之術(shù),非帝王之道!若陛下執(zhí)意行此‘辱沒先祖’之禮,老臣……”
他頓住,環(huán)視了一圈那些手握刀柄的武將,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蔑視。
“……唯有血濺金鑾,以謝天下!”
說罷,他猛地轉(zhuǎn)身,用盡一個風燭殘年老人所能爆發(fā)的全部力量,一頭撞向殿內(nèi)那根盤繞著五爪金龍的蟠龍金柱!
“劉大人!”
“老師!”
他身后的文官們發(fā)出一片驚呼。一些人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拉拽,卻已然不及。
沉悶的“咚”的一聲,在死寂的大殿內(nèi)回響。
然而,預想中血濺當場的慘烈并未發(fā)生。就在劉儼的額頭即將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柱時,御座之上的新君,動了。
他沒有起身,只是用一種緩慢而清晰的語調(diào),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愣住的話。
“讓他撞?!?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帝王的冰冷。
劉儼的身體僵在了半空中。他沒有撞上金柱,因為兩名一直侍立在柱旁的金甲衛(wèi)士,在聽到那三個字的瞬間,如同兩尊鐵塔般向前踏出一步,用他們那覆蓋著金屬甲胄的、堅如磐石的身軀,組成了一堵人墻。
劉儼的額頭,正正撞在了其中一名衛(wèi)士的胸甲上。
那名衛(wèi)士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而劉儼,卻像一只撞上山崖的飛蛾,悶哼一聲,軟軟地癱倒在地。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種更為詭異的死寂。所有人都被新君這句“讓他撞”所蘊含的無情與決斷,震懾得心頭發(fā)寒。這意味著,君王對這位老臣最后的情分,已然斷絕。
就在這死寂之中,新君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去看癱在地上的劉儼,反而一步步走下御階。他的腳步不快,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與威嚴。滿朝文武的目光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看著他走過那片跪倒的文官,走過殿中那份散落的萬書。
最終,他停在了林乾的身邊。
在全場驚愕的注視下,這位年輕的君王沒有去扶起任何一位跪諫的老臣,而是伸出雙手,親自扶起了身旁的攝政王。
兩人的手,在半空中緊緊交握。那是一個充滿了力量與絕對信任的交握。
新君扶著林乾,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滿朝文武。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從那些手握刀柄的武將,到那些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文官,最后,落在了癱軟在地的劉儼身上。
他的聲音響起,不再有絲毫的艱澀與為難,而是如同冰河開裂,帶著年輕帝王獨有的銳氣與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