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衙門之內(nèi)，時間仿佛凝固成琥珀。

空氣中彌漫著故紙堆與陳年木料混合的、近乎凝滯的霉味。光線從高高的窗格透入，被懸浮的塵埃切割成一道道渾濁的光束，斜斜地投在一排排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上。這里是帝國的記憶，也是帝國的枷鎖。

書海深處，一張寬大的公案之后，禮部尚書劉儼正襟危坐。

一只枯瘦但極其穩(wěn)定的手，正用一柄小小的銅尺，一絲不茍地校對著一卷古籍上的文字。銅尺冰冷，泛著暗沉的微光，與指下那泛黃酥脆的書頁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校對的并非內(nèi)容錯漏，而是字與字之間的間距，行與行之間的留白。在他眼中，這同樣是“禮”的一部分，是三千年來文人風骨的無聲傳承。

“大人?！?

一聲輕微的、帶著顫音的呼喚打破了這片肅穆。一名年輕的禮部主事躬著身子，雙手捧著一份公文，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的腳步在距離公案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不敢再上前分毫。

劉儼的手沒有停，銅尺依舊穩(wěn)穩(wěn)地壓在書頁上，仿佛什么也未曾聽見。直到他用朱筆在頁邊空白處點下一個極小的標記，才緩緩抬起頭。

那是一張清癯而又威嚴的臉，溝壑縱橫，如同風干的古木。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渾濁卻又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何事驚慌？”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年輕官員的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觸到胸口：“回……回大人，內(nèi)閣轉(zhuǎn)發(fā)的……定遠侯府……新禮草案?！?

“定遠侯府”四個字，讓劉儼的眼皮微不可見地跳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銅尺與朱筆，向那年輕官員伸出了手。

那份由林乾親筆草擬、新君蓋印、內(nèi)閣直接轉(zhuǎn)發(fā)的公文，就這么被呈了上來。紙是上好的澄心堂紙，墨是新制的御墨，字跡更是鋒銳有力，自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劉儼只掃了一眼。

僅僅一眼，他就看清了那幾個最刺目的字眼——“登基大典行閱兵之禮”、“萬壽節(jié)改祭陣亡將士”。

轟！

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從胸口直沖頭頂。劉儼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那只剛剛還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咬著牙關(guān)，臉上的肌肉因極致的憤怒與克制而微微抽搐，整張清癯的面龐漲成了豬肝色。

“荒唐！無恥！亂臣賊子！”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嘶吼，再也無法維持那修煉了一輩子的養(yǎng)氣功夫。那份在他看來“俚俗不堪”、“以兵戈辱沒圣賢”的草案，被他狠狠地、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金磚地面之上！

薄薄的幾頁紙，散落一地，宛如一個巨大的耳光，抽在禮部所有官員的臉上。

國子監(jiān)，明倫堂。

數(shù)百名來自帝國各地的監(jiān)生盤膝而坐，鴉雀無聲。他們仰著頭，目光狂熱地注視著講臺之上那位身穿緋色官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

那正是數(shù)日前，在衙門內(nèi)雷霆震怒的劉儼。

此刻的他，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古井無波的平靜。他正為這些未來的帝國棟梁，講授《周禮·春官宗伯》。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晨鐘暮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學子們的心上。

“……制禮，非為一人一家之私，乃為定國安邦之本。何為國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上下有別，此為國體！”

他說到這里，語氣忽然一轉(zhuǎn)，變得沉痛無比。

“然，觀當今之朝堂，歪風邪氣橫行！重利輕義，重術(shù)輕道！”

他沒有點名，但堂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是誰。那個以“實學”壓倒科舉正統(tǒng)，以“格物”動搖圣人經(jīng)義的定遠侯，林乾。

“以工商之奇技淫巧，亂祖宗之農(nóng)桑為本；以沙場之血腥殺伐，凌駕于教化萬民之禮樂！”劉儼痛心疾首，聲淚俱下，“此非強國之道，此乃亡國之道也！若長此以往，人心不古，綱常崩壞，則我大周，與那茹毛飲血的蠻夷何異？與那只知爭食的禽獸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