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南提督府的帥帳之內,雷鳴的手指在一張巨大的西南地形圖上重重摁下。猩紅的墨跡從筆尖滲出,在泛黃的輿圖上洇開一團刺目的血色,將一個名為“黑水”的土司據(jù)點圈禁其中。
在他的指下,類似的紅色毒瘤已遍布整張地圖。它們全都盤踞在地勢最險峻、道路最崎嶇的深山老林之中,如同長在帝國肌體深處的頑固爛瘡。
“鹽糖戰(zhàn)爭”大獲全勝,民心倒戈如潮。這場兵不血刃的勝利曾讓雷鳴和他麾下的通州學子們一度以為,平定西南不過是時間問題。然而,現(xiàn)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以最強大的黑水土司為首的幾個頑固派,憑借天險負隅頑抗。他們不缺糧,山中有世代積累的存糧;他們不缺水,山澗溪流縱橫交錯;他們更不與雷鳴的大軍正面交鋒。這些土司就像一群狡猾而又耐心的狼,潛伏在百萬大山的陰影里,用沉默的對峙,無情地消耗著雷鳴的耐心與帝國的補給線。
軍議之上,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帳內彌漫著濃重的油燈煙火味與男人們身上散發(fā)的汗味。
“提督大人,末將愿為先鋒,強攻黑水寨!”一名性如烈火的陸戰(zhàn)隊將領猛地站起,盔甲葉片碰撞,發(fā)出一聲脆響。
“不可!”另一名老成的將領立刻反駁,“黑水寨地處絕壁,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強攻,與送死無異!”
“那便圍困!”
“圍困?”老將發(fā)出一聲苦笑,指著巨大的輿圖,“將軍請看,這百萬大山連綿不絕,我們拿什么去圍?用二十萬大軍,去圍住這片無邊無際的林子嗎?不出三月,不等他們糧絕,我們自己的補給線就要先被拖垮了!”
帳內再次陷入死寂。將領們提出的方案,無非還是“強攻”或“圍困”這兩條老路。但雷鳴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片陌生的、充滿敵意的叢林里,無論是哪一種選擇,都將讓帝國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種熟悉的、名為“無力”的挫敗感。這種感覺,與當初在玉門關棱堡之下,被羅剎人的交叉火力打得抬不起頭來時,如出一轍。
就在雷鳴一籌莫展之際,京城的急信到了。
信使風塵仆仆,呈上的卻不是雷鳴翹首以盼的錦囊妙計。林乾的回信里,沒有戰(zhàn)術,沒有計謀,甚至沒有一句安慰。
信中,只有兩樣東西。
幾張用炭筆草草繪制的圖紙,上面畫著幾個奇特的“三人”、“五人”作戰(zhàn)陣型。旁邊用小字標注著“滲透”、“偵察”、“斬首”等冰冷的字樣,線條簡練,卻透著一股與傳統(tǒng)方陣截然不同的、致命的靈活性。
以及,一份由衛(wèi)疆親筆撰寫的失敗總結報告。那上面用最詳盡、也最屈辱的筆觸,詳細記錄了西征初期,衛(wèi)疆所率領的北疆鐵騎,是如何被西域沙匪那神出鬼沒的“游-擊戰(zhàn)”打得灰頭土臉、損失慘重的。每一處錯誤的決策,每一次失敗的追擊,都被毫不留情地剖析、記錄,如同一本血淋淋的錯題集。
雷鳴看著這兩樣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思。
侯爺這是何意?用衛(wèi)帥的失敗來羞辱我,還是在考驗我是否有看破迷霧的眼力?
他揮退了所有人,將自己關在了帥帳之內,整整兩天兩夜。
帳內,油燈通宵不眠,散發(fā)出濃重的油煙味,熏得人的眼眶陣陣發(fā)酸。雷鳴就坐在這片昏暗的光影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面前不再是那張巨大的地形圖,而是一方新制的沙盤。他沒有擺上代表自己大軍的旗幟,只是用手指,在那細膩的黃沙之上,一遍又一遍地,無意識地復刻著衛(wèi)疆戰(zhàn)報中描述的那些沙匪的行動軌跡。他的指尖劃過沙面,發(fā)出輕微而又枯燥的“沙沙”聲。
那些軌跡,飄忽不定,如風中之絮,從不與大軍正面交鋒,卻總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予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