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從孩童的眼中滑落。

它無聲地墜下，砸進他捧著的那碗白米飯里，濺起一粒晶瑩的米。男孩不敢哭出聲，小小的身軀卻在劇烈地顫抖。他是健太的兒子。他面前，是一具用白布包裹的、小小的靈柩。

長崎的中心廣場，從未如此死寂。

林乾沒有發(fā)兵復(fù)仇。他下令，將山田村所有遇難者的遺體，用最隆重的禮儀迎回長崎，為他們舉辦一場史無前例的追悼大會。數(shù)萬名長崎民眾聞訊而來，他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諝庵校瑥浡銧T燃燒的煙火氣、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種巨大悲慟凝聚而成的、冰冷的壓抑。

高臺之上，沒有將領(lǐng)，沒有官員。

只有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學(xué)者，蘇明哲。此刻，他雙眼血紅，像兩塊被血浸透的烙鐵。他親自，將山田村唯一的幸存者——健太的妻子，攙扶上了高臺。

女人已經(jīng)流干了眼淚。她懷里抱著那個還在發(fā)抖的兒子，眼神空洞，面容麻木，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經(jīng)隨著丈夫，一同埋葬在了那片被血染紅的稻田里。

她沒有哭喊，只是用一種最樸實、也最悲痛的語，向著臺下數(shù)萬雙眼睛，講述了那個地獄般的夜晚。

“他們……他們來的時候，是笑著的……”她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打磨過，“他們說，是佛祖派來，要給我們更多的‘恩賜’……”

她的聲音很輕，卻穿透了數(shù)萬人的嘈雜，清晰地灌入每一個人的耳朵。

“健太信了。我們都信了。我們……打開了寨門?！?

“然后……”

她頓住了，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懷里的孩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恐懼，也跟著發(fā)抖。

“然后，就是刀。他們的刀，砍向了給我們端水的老人，砍向了還在地里干活的男人……”

“健太……健太為了護著我們跑，被他們，一刀，一刀……”

她再說不下去，只能發(fā)出野獸般的、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嗚咽。那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被徹底撕碎后的、無邊無際的絕望。這無聲的悲慟，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聽眾的心上。

蘇明哲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環(huán)視臺下，看著那一張張從困惑、同情，逐漸轉(zhuǎn)為驚駭與憤怒的臉。他知道，火候到了。

“這，只是證詞?！彼穆曇?，如同寒冬的冰凌，清冽而又刺骨，“接下來，請看鐵證！”

在高臺的另一側(cè)，幾名通州學(xué)子，將那些被俘的、參與了屠殺的狂信徒押了上來。這些人的口供，被大聲地、一字一句地宣讀出來。每一個細節(jié)，都與健太妻子的哭訴，嚴絲合縫。

人群開始騷動，壓抑的怒火如同地下的熔巖，開始翻涌。

然而，這還不是結(jié)束。

蘇明哲揮了揮手。一臺巨大的、如同獨眼巨人的“幻燈機”被推上了高臺。巨大的白色幕布，在所有人面前展開。

隨著一聲機括輕響，一道光柱投射而出。幕布之上，出現(xiàn)了一頁賬本的清晰影像。那不是普通的賬本，上面的字跡工整，卻記錄著最骯臟的交易。

“‘往生券’，下品，捐田一畝可得，往生邊地……”

“‘蓮臺位’，中品，捐田五畝或白銀百兩者可得……”

“‘功德簿’，-->>上品，凡為本宗鏟除‘佛敵’者，按人頭記功……”

一張，又一張。

那些從各大寺廟里抄出的、記錄著如何用“往生”來斂財、如何將“殺戮”標價的“生意經(jīng)”，被一頁頁地，投影在了巨大的幕布之上！

人群徹底死寂。

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幕布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那上面，沒有慈悲，沒有禪理，只有赤裸裸的價碼和交易。他們世世代代為之奉獻一切的信仰，在那一瞬間，被還原成了一門……血腥的生意。

所有的神圣光環(huán)，在這一刻被剝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