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用血寫成的請罪書,靜靜躺在林乾的帥案之上。
墨跡早已干涸,凝成暗沉的褐色。那一個個扭曲的漢字,仿佛是書寫者用盡最后力氣,從指骨間擠出的哀嚎。信紙粗糙的纖維吸飽了血,邊緣微微卷曲,散發(fā)出一股鐵銹與絕望混合的、令人作嘔的腥氣。帳內(nèi)燃著的鯨油燈火光搖曳,將案上那抹刺目的暗紅,映照得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信里沒有辯解,沒有求饒。只有一段段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到近乎殘忍的陳述,像一本驗尸官的記錄,詳細復盤了山田村從一個寧靜的村落,化為一片焦土的全過程。
“經(jīng)略使大人,這些……都是好孩子啊?!?
帳簾被人猛地掀開,一股夾雜著海風咸味的寒氣灌了進來。海軍提督史毅魁梧的身軀堵住了門口,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滿是掙扎與痛苦,像一塊被兩種力量反復撕扯的堅硬巖石。他沒有行軍禮,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前,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老將愛兵如子的、近乎哀求的急切。
“他們只是……被逼瘋了!我們不能……不能讓這些為國流血的孩子,再寒了心??!”
林乾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封血書上。他拿起信紙,兩根修長的手指將其拎起,動作輕柔,仿佛那不是一紙罪證,而是一片易碎的枯葉。
他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出了帥帳。
史毅愣了一下,隨即一咬牙,跟了上去。
山田村的廢墟,在陰沉的天空下像一道猙獰的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木頭與某種油脂混合的、甜膩的惡臭。腳下的泥土是黑色的,混雜著灰白的灰燼,一腳踩下去,會發(fā)出“咯吱”的輕響,仿佛踩碎了無數(shù)細小的枯骨。燒焦的梁木如同巨獸的肋骨,歪歪斜斜地插在廢墟里,無聲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幾具無法分辨身份的焦尸蜷縮在斷壁殘垣之下,早已與黑色的焦炭融為一體。
風穿過廢墟,發(fā)出嗚嗚的、如同鬼魂哭泣般的聲響。
林乾在一片焦土前停下了腳步。
遠處,幾個幸存的東瀛婦孺,像一群受驚的野狗,躲在山坡的巖石后,正用一種混合著刻骨仇恨與極致恐懼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們。那目光里,沒有任何一絲屬于人的溫度。
“史將軍,你看。”
林乾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片死寂的廢墟。
“一場屠殺,我們得到了什么?除了發(fā)泄了憤怒,我們一無所獲?!?
他頓了頓,目光越過廢墟,望向遠方那些充滿仇恨的眼睛。
“我們殺死的,可能有一百個躲在暗處的敵人。但我們,卻為自己,制造了一萬個不死不休的敵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鐵錘,一字一句,狠狠砸在史毅的心頭。
“我們,親手將‘正義’這面旗幟,插到了對方的陣地上?!?
史毅嘴唇翕動,那句“可我們的兵也死了”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在林乾那雙深邃到近乎冷酷的、充滿了戰(zhàn)略家遠見的眼眸注視下,任何屬于個人的情感與仇恨,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用。
返回指揮部的路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沉重的軍靴踩在泥濘的土路上,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那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
在營地門口,他們遇到了被押解回來的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