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平兒將那句“……便是璉二爺”,用一種低若蚊蠅、卻又字字清晰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時,她那只正要將一把瓜子仁送入口中的、涂著鮮紅蔻丹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你說什么?”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緩緩落下,卻又帶著一種能將人凍結的、冰冷的寒意。
平兒“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奶奶……外頭……外頭都傳遍了。圣旨上說,要讓二爺,去那通州的工地上,做什么……監(jiān)工。每日,卯時就要到,酉時才能回。一日,都不能缺……”
王熙鳳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平兒,那雙狹長的、美麗的鳳眼,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焦距。
她的腦海中,瞬間,便浮現(xiàn)出了一幅她從未想象過的、來自話本與說書人描述的、充滿了苦難的畫面。
去每日,迎著寒風,頂著烈日?
去每日,與那些下九流的苦哈哈,為伍?
去每日,在那些官吏的呵斥與監(jiān)視之下,做一個有名無實的、任人擺布的稻草人?
她的腦子里,那根名為“算計”的弦,瘋狂地,顫動了起來!她那顆在這座大宅門里,與無數(shù)人斗法,與無數(shù)事周旋的、精明到骨子里的心,開始飛速地,運轉。
求老太太?
她第一個,便將這個念頭,掐滅了。老太太如今,自身難保,那顆心,早已被寶玉那個小祖宗的安危,填得滿滿當-當。她不會,也不可能,為了她這個孫媳婦的體面,再去觸怒一次,那早已無法預測的天威。
求老爺?去求她那個名義上的公公,賈赦?
王熙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自嘲的苦笑。那個老東西,此刻,怕是正摟著新買來的小妾,在自己的院子里,幸災樂禍呢。他巴不得,自己的兒子,離得遠遠的,好方便他,將這府里最后一點家底,都盡數(shù),掏空,換成他杯中的美酒,與床上的美人。
求自己的叔叔,王子騰?
這個念頭,只在她的腦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她,更為決絕地斬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那個叔叔,是何等樣的人物。
他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鷹,他看到的,是天下,是風云,是那權力更迭的浪潮。
他絕不會,為了一只羽翼早已被折斷的、落魄的鳥,而稍稍停下他那追逐著更高權力的、冰冷的翅翼。
路,一條條都被堵死了。
那所有她平日里賴以為生、引以為傲的權柄、人脈、手段、心計,在這道來自紫禁城的、不容置喙的圣旨面前,都變得那般的,脆弱,那般的……可笑。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無能為力。
就在這無盡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一道身影,一個名字,卻如同最頑固的、帶著一絲血色的星辰,毫無預兆地,從她那混亂的、充滿了絕望的記憶深處,陡然,亮了起來。
她猛地,從那貴妃榻上,站了起來!
“平兒!”
她的聲音,不再是方才的虛弱與顫抖,而是恢復了那種屬于“鳳辣子”的、說一不二的清亮與果斷!
“是!奶奶!”平兒連滾帶爬地,應道。
“去!把我妝臺之上,那只平日里我最不舍得用的、西域進貢的紅寶赤金鳳頭釵,給我取來!”
“再者,把我那件用江南最好的蘇繡,新做的、壓在箱底,一次都未曾穿過的、孔雀羽的大紅斗篷,也一并,找出來!”
“備車!”她看著鏡中,自己那張依舊美艷,卻又寫滿了蒼白與憔悴的臉,一字一頓,那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
“去——”
“定遠侯府!”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