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最終,還是留下了。
林乾沒有再堅持,衛(wèi)離也沒有再多。兩人之間,仿佛達(dá)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衛(wèi)離走后,那只裝著《大周海疆萬里圖》的紫檀木錦盒,便被林乾,親自,鎖入了他書房最深處的一只鐵箱之內(nèi),與那份“社稷為鼎”的殿試答卷,放在了一起。
像是將兩頭秉性截然不同,卻又同樣致命的猛獸,關(guān)進(jìn)了同一個籠子。
他沒有再去看它一眼。
他知道,忠順王在等。等他去看,等他去想,等他最終,不得不拿起那把刀。
而他,也在等。等那塊他親手投下的、名為“司丞令”的巨石,在這潭死水之中,激起他想要看到的、真正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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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很快便來了。
第一個起反應(yīng)的,不出所料,是戶部。
尚書張庭玉的暴怒,只持續(xù)了一日。次日,他便以“年事已高,精力不濟(jì)”為由,告了三天的病假,將這塊滾燙的山芋,扔給了他手下的兩位侍郎。而那兩位侍郎,又心照不宣地,將皮球,一層層地,踢給了下面的主事與郎中。
最終,當(dāng)陳潤拿著那份有著林乾親筆簽押的公文,走進(jìn)戶部那間收藏著近二十年漕運(yùn)卷宗的、巨大的檔案庫時,他看到的是一張張寫滿了“為難”與“無辜”的臉。
“陳大人,不是我們不配合,”一名老主事,攤著手,唉聲嘆氣,“您看看,這卷宗,堆得比山還高。每一份,都要查驗,歸檔,沒有半個月的功夫,根本理不出頭緒。您這三日之期,實(shí)在是……是神仙也辦不到啊?!?
陳潤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將林乾教他的話,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本官,是奉海運(yùn)經(jīng)略司左司丞之命,前來公干。司丞大人,是奉圣上之命,總理漕糧改海事宜。你們辦不到,是你們的事。我只問一句,是圣上的旨意重要,還是你們的‘難處’重要?”
一句話,便讓那老主事,啞口無。
兵部的反應(yīng),則更為直接。他們沒有拖延,也沒有推諉。只是在第三日傍晚,派人送來了一百多箱落滿了灰塵、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陳年舊檔,往海運(yùn)經(jīng)略司那破敗的院子里一扔,便揚(yáng)長而去。
陳潤打開一箱,那股混雜著霉味與腐朽氣息的陳年空氣,嗆得他連連咳嗽。里面的竹簡與紙張,大多都已殘缺不全,字跡模糊,根本無法辨認(rèn)。
這是一種更為傲慢的、也更為無賴的抵抗。
只有吏部,那只老狐貍徐階掌管的衙門,出乎意料地,最為配合。三日之后,不多不少,一口氣送來了三十箱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卷宗,皆是關(guān)于沿海衛(wèi)所武將的升遷履歷。每一份,都用牛皮紙袋封好,貼著清晰的標(biāo)簽。
三部,三種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這背后的暗流與算計,足以讓任何一個初入官場的年輕人,焦頭爛額,寸步難行。
海運(yùn)經(jīng)略司,那間剛剛被清掃出來的正堂之內(nèi)。
林乾靜靜地聽著陳潤的稟報,臉上,依舊是那份不起波瀾的平靜。他沒有去看那些被兵部送來的、幾乎已成廢紙的垃圾,也沒有去碰吏部送來的、那些看似井井有條的“善意”。
他只是看著墻上,那幅他親手繪制的、大周的山川河流圖,許久,才淡淡地,問了一句:“陳大人,工部,可有什么動靜?”
陳潤一怔,搖了搖頭:“工部?漕糧改海,與他們,關(guān)系不大。下官未曾聽說,他們有任何異動。”
“是嗎?”林乾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落在了堂外那棵新栽的海棠樹上,聲音,若有所思,“有時候,最平靜的水面之下,才藏著最深的漩渦?!?
就在這時,一名門子快步而入,躬身稟報道:“啟稟大人,門外,有一位自稱是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名叫秦業(yè)的官員,求見。”
陳潤的眉頭,微微一蹙。營繕?biāo)纠芍?,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平日里,連見他這個戶部郎中的資格都沒有。今日,怎會找到這里來?
林乾的眼中,卻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的光芒。
他要等的那條魚,似乎,終于,浮出了水面。
“讓他進(jìn)來?!?
片刻之后,一名身著半舊的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神情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儒雅與落魄的中年官員,被引了進(jìn)來。他一見到林乾,與他身上那身刺目的緋紅官袍,便立刻,惶恐地,一揖到底。
“下官工部秦業(yè),參見……參見林大人?!彼穆曇?,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干澀。
林乾起身,虛扶一把,語氣溫和:“秦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秦業(yè)拘謹(jǐn)?shù)兀谔孟伦税雮€臀位,雙手,局促不安地,放在膝上。他看著眼前這位比自己兒子還要年輕幾歲的上官,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不知秦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林乾親自為他斟上一杯茶,開門見山。
秦業(yè)聞,那張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更白了幾分。他離席,再次跪倒在地,那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顫音。
“下官……下官是來,向大人,求一條活路的!”
他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一本陳舊的賬冊,高高舉過頭頂。
“此乃前朝崇安年間,修繕通州運(yùn)河碼頭的工程總賬。當(dāng)年,下官剛剛?cè)肼?,便發(fā)現(xiàn)賬目之中,有數(shù)萬兩白銀,不知去向。下官曾試圖上報,卻遭人打壓,險些……險些連性命都丟了。如今,大人總理漕糧改海,這通州碼頭,乃是重中之重。這本舊賬,遲早會被翻出。下官……下官自知人微輕,只求大人明察,能還下官一個清白,給下官全家,留一條生路!”
他說完,已是泣不成聲,以頭觸地,再不敢抬起。
林乾沒有去看那本賬冊。他的目光,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崩潰的、卑微的七品小官。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你可知,將這本賬冊,交給我,你得罪的,會是誰?”
“下官知道。”秦業(yè)的聲音,依舊發(fā)顫,卻多了一絲決絕,“可若-->>不交,下官,便是死路一條!”
“好。”林乾點(diǎn)了點(diǎn)頭,“賬冊,我收下了。你的清白,我也會派人去查。若你所屬實(shí),我保你秦家,平安無事。”
秦業(yè)聞,如蒙大赦,對著林乾,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