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跪坐在蒲團(tuán)上,背脊挺得筆直,唇角甚至還含著一絲慣有的、溫婉又不失威儀的笑意。
恍惚間,像極了從前無數(shù)個午后,她坐在榻上與他閑話宮里近來新鮮事的模樣。
“何至于此!”
“何至于走到這般決絕的地步!”
“你又何苦用你的命來逼朕!”
皇后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里浸著無盡的倦意:“陛下,臣妾知道此番妄為,讓您為難了??沙兼獙?shí)在是無顏再茍活于世,也不知該如何才能讓秦王回頭了?!?
“所以臣妾只能做最后一件事,讓一條道走到黑的秦王,哪怕撞得頭破血流、見了棺材之后……還能留一條命在?!?
“就算沒有錦繡前程,有條崎嶇小道讓他走,也是好的。這是臣妾為人母親……唯一能替他爭的了?!?
“這一生,臣妾總在替陛下考慮。這一次……就讓臣妾豁出去,為秦王考慮一回吧?!?
“陛下可知……您來之前這兩刻鐘,臣妾做了多少事?”
皇后原本沉倦的嗓音忽然透出一絲奇異的鮮活,整個人都亮了起來,那神情像是少年人在向傾心之人細(xì)數(shù)自己的珍視之物。
“臣妾寫了封絕筆書?!被屎竺佳畚潱瑤еc(diǎn)說不出的驕傲,“有這封信在,便沒人能將‘逼死發(fā)妻’的罪名安在陛下頭上?!?
“青史之上,陛下依舊是仁君寵?!?
“臣妾還自己換了身干凈的中衣,便不必再勞煩宮人為臣妾更衣了?!?
“這些年臣妾在后宮各處經(jīng)營的人脈、埋下的眼線,也都一一寫明交代了?!?
“既然決心赴死,總要死得干干凈凈,不能讓人借著臣妾的名頭再興風(fēng)作浪,否則九泉之下,臣妾也難以安寧?!?
“還給秦王留了封信。要麻煩陛下,等一切塵埃落定后交給他……盼他千帆過盡時,能少恨臣妾幾分?!?
元和帝眼眶發(fā)燙,聲音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你……恨朕嗎?”
皇后極輕地?fù)u了搖頭:“臣妾只是太累了?!?
說話間,微微闔眼,像是陷入了很遠(yuǎn)的回憶。
“這數(shù)十年夫妻,真要論起來,陛下待臣妾,已是敬重有加??偛荒芤虮菹挛茨苋缦鹊勰前銖囊欢K,臣妾便要怨懟?!?
“先帝與榮皇后……是千百年才有的特例,臣妾明白的?!?
“朝局有多艱難,陛下肩上的擔(dān)子有多重,文武百官的心思有多繁雜,臣妾都看在眼里?!?
“臣妾到底是高門養(yǎng)出的女兒,讀過萬卷書,知道這世上,從來沒有既要又要的道理。”
“得隴望蜀,最是要不得的?!?
元和帝聽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淡。
恍惚間,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春日。
他們大婚不久。
垂絲海棠開得正盛,皇后鬢邊的步搖隨著腳步輕輕晃動,晃碎了滿地的春光花影。
那時的皇后,眼睛亮得像是盛著整個春天的顏色。
那時的皇后,還不像后來那樣永遠(yuǎn)端莊持重。
她身上有一種鮮活的、明亮的氣息。
像裹著萬紫千紅香氣的春風(fēng)。
她說“陛下,這垂絲海棠,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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