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跟在楚燼身邊越久,越看不清蘇云汀了。
人常說,蘇云汀是魔鬼之子,最是吃人不眨眼。
偶有朝臣們來覲見的,若是正巧遇到了蘇云汀進宮,甚至會下意識地臉色發(fā)白,好似是真在白日里見了鬼一般。
而他更多的時候,是從門縫里聽到蘇云汀。
“那是……”小裴袖子下手指攪在一起。
“請小裴公公,告御狀?!?
“告御狀?”
楊三和小裴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對,”蘇云汀的語氣平穩(wěn),字字清晰,“登聞鼓年紀大了,該敲一敲了?!?
“我家中無冤,”小裴下意識斜睨了眼楊三,喉結滾動,“亦無仇,為何要去告這御狀?”
“無冤嗎?”蘇云汀輕聲問。
“我父母是戰(zhàn)死的,還……”小裴忽地挺直了脊背,鼓足了底氣道:“還追封了永定侯?!?
蘇云汀聞,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你怎么沒襲爵?反而……”他目光若有似無掃過小裴全身,最后落在那處上,“斷了根,做起了內侍?”
小裴被他看得不自在,猛地夾緊了雙腿,“我……”
一旁的楊三聽不下去了,抬頭惡狠狠剜了蘇云汀一眼,“主人,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我說的有錯嗎?”蘇云汀臉上的笑容瞬間斂盡,冰冷道:“姜硯,你若是想封王拜侯,只需要站在你父母的尸體上哭幾聲,欒城的人又沒死絕,想自證個身份很難嗎?”
忽然被叫了名字的小裴,渾身一震,嘴唇翕動,卻硬是吐不出來一個字。
蘇云汀說的沒錯,想用姜硯的身份活著不難,朝廷自然會善待遺孤,只是……
蘇云汀好似已經看穿了他,替他將藏在內心十幾年的話說了出來,“只是,若你沒死,你手里的虎符,將會被所有人惦記上?!?
“哦,當然,”蘇云汀語氣輕描淡寫,“反正也不是你們姜家的虎符,你根本沒有替楊家守著的義務,大可以將它交上去,換一個榮華富貴,安穩(wěn)度日?!?
小裴緊咬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虎符,不在我手里?!?
蘇云汀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又轉顏笑了起來,“你大可以和所有人都這么說,你且看看他們……信,還是不信?!?
小裴眉頭緊鎖,袖子下攥緊拳頭,微微顫抖。
蘇云汀傾身,一點點靠近他,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道:“所以,姜硯,你為何寧可讓姜家斷子絕孫,也不肯交出虎符呢?”他微微停頓,室內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固了,“除非……”
蘇云汀的聲音極輕,仿佛是自天外直接飄進了耳朵里,“除非你早就知道,當年殺了你全家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北狄人,而是那些想找你要虎符的人。”
冷風穿堂過,小裴身體不自覺瑟縮了下。
當年,地下室,八歲。
在他還不太記得清楚事情的年歲里,卻清楚的記得,那些殺了他們家的北狄人,竟然和他們說著同樣的語。
雖然已經記不清楚他們的樣貌,但他記得,他們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
他們要虎符!
靠在門框上的楊三突然起身進屋,一不發(fā)地走到蘇云汀身側,俯身跪了下去,“主人,求你不要逼他了,登聞鼓我去敲。”
“你去?”蘇云汀挑眉,“你以什么身份敲?”
楊三一怔,旋即抬頭,眼神決絕,“楊家,楊云馳?!?
“楊云馳,”蘇云汀輕輕的重復了一遍,語氣透著一絲不屑,“然后跟你二哥一樣,被迅速拿下,抓進刑部大牢等著處斬?”
楊三愕然,“楊家無罪,既然有冤,為何不能申?”
“楊三,”蘇云汀語氣凝重,帶著說不出的疲憊,“你也是在這詭譎的權謀場里活過這么些年了,為何到今日還是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們根本不想讓楊家重新活過來嗎?”
當年,楊家赫赫戰(zhàn)功,權勢盛極一時。
昔日有多煊赫,落難時便有多少人踩過,那些人,或許能勉為其難接受一群“死”了的人平反昭雪,卻絕對無法容忍“死”過的人從墳墓里爬出來。
并且,還能重新執(zhí)掌了令人忌憚的兵權。
到那時,能掀起多大的風浪,朝中的反對聲又有多大,還能不能在他們掌控之中?
就算他強壓下反對的聲音,那又要耗費多少時日?北邊-->>的事還等得及那么久嗎?
楊三眼睛里的火慢慢熄滅,他垂下頭,訥訥道:“可是,敲登聞鼓,要先打二十板子,小裴他這身子,如何抗得住……”
蘇云汀抬頭看了眼小裴,笑了,“一個連宮刑都熬過來的人,怎會受不住二十板子?”
久未說話的小裴,嗓子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話來,“逝者已矣,我為何要幫你們敲那鼓?”
蘇云汀也不再多,他從袖兜里取出一疊紙,那些紙大多都泛黃發(fā)皺,一看就年代久遠了,他輕輕展平放在桌子上,“這些都是鄭家勾結北狄的證據(jù)?!?
他抬頭看向小裴,小裴也抬頭看著他。
“你若愿意告,明日午時,登聞鼓下,我等你?!?
“你若不愿意告,”蘇云汀語氣依舊平淡,仿佛這件事無關痛癢,“大可一把火將他們燒了,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