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景謖稱帝,定都洛陽,改國號為昭。
洛陽,皇宮。
“陛、陛下,昨夜亥時,左都尉飲鴆自盡,歿了……”大內(nèi)侍趨步入殿稟報,神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
左都尉段令聞,一個“獨眼”雙兒,出生于吳東之地,早年間追隨景謖征戰(zhàn)四方,待景謖稱帝后,本應(yīng)論功行賞之時,他卻無端觸怒新帝,被囚于城南別院。
此事除了景謖的親信外,幾乎無人知曉。
說段令聞是獨眼,是因為這十年間,他幾乎一直用布巾蒙著左眼。因此,一開始也常有人喚他“半瞎子”。
-->>段令聞總會樂呵呵應(yīng)下。
他是一個雙兒,雙兒雖然也能同女子一般孕育后代,但地位極其低下。底層老百姓中,大多數(shù)雙兒從一出生便注定要被賣作奴隸,因而,雙兒便隨著“賤奴”一詞流傳了下來。
相比于“賤奴”,段令聞并不介意旁人喚他“半瞎子”。
又因為征戰(zhàn)時,段令聞常常沖在最前線,軍營中的將士從一開始對他身份的鄙夷,慢慢變成了欽佩。
開國封賞時,景謖像是刻意忽略了他,這也引得一些將士不滿,不過很快便揭了過去。
畢竟,段令聞跟了景謖十年,身邊的人都默認他已經(jīng)是景謖的人……
誰也沒想到,段令聞死了。
大內(nèi)侍監(jiān)得知這個消息時,幾乎癱軟在地,他萬般不敢相信,直到親自見到了段令聞的尸身,尤其是他那被蒙住的左眼下,異于常人的金色瞳孔。
段令聞與景謖的關(guān)系,外人摸不清、捉不透。
傳聞,景謖還沒起義時,兩人曾拜過天地。只是,景謖從未在眾人面前親口承認過。而旁人問起段令聞時,他也只是磕磕巴巴,避而不談。
大內(nèi)侍是少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他本以為,景謖稱帝后,定會給段令聞一個名分。
可前幾日,景謖與段令聞在宮中大吵了一架。準確來說,是景謖在殿內(nèi)大聲怒吼,而段令聞只字不發(fā),卻仍倔著頭看向他。
而后,便是景謖命人將他關(guān)在城南別院中。
不過寥寥幾日,段令聞便飲鴆而亡。這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其中是否有新帝的意思。
景謖抬眸看向殿內(nèi),聲音出奇地冷靜:“你說什么?”
大內(nèi)侍顫巍巍又稟報了一次:“左都尉段令聞……飲鴆自盡,歿了?!?
話落,殿內(nèi)氣氛驟然凝滯。
大內(nèi)侍原以為,陛下會雷霆震怒,又或是立即著人去查清事情的真相,可這些,都沒有。
殿內(nèi)忽而傳來一陣低聲輕笑。
“死了?”
大內(nèi)侍渾身一震,卻不敢抬頭看向座上的帝王,只連忙應(yīng)“是”。
“既然已經(jīng)死了,那便給他尋個清凈地,葬了吧。”景謖的聲音幾近冷漠,若旁人不清楚,還以為二人有什么隔閡。
大內(nèi)侍驟然一驚,尋個清凈地,不就是草草了葬?依兩人的關(guān)系,不應(yīng)如此啊。
在他驚訝間,景謖便又接著道:“城南郊外的九礫山正好,去吧?!?
九礫山,又稱孤墳山,山上無草木,只有碎石砂礫,一般人絕不會讓自己的至親葬于如此荒涼之地。
可段令聞早就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
“陛下?”大內(nèi)侍心生不忍。再怎么樣,段令聞隨景謖征戰(zhàn)四方,還為他以身擋過一箭,如今在無錯之下,這樣的下場著實令人寒心。
明明景謖并非薄情寡義之人,對有功之臣,他并不吝于封侯拜相,底下將士甘愿追隨他,便是折服于其重情重義之下。
為什么在段令聞這一件事上,卻格外反常?
難道只是因為他是一個雙兒?
見景謖神色越發(fā)冷峻,大內(nèi)侍不敢再多,只連聲應(yīng)“是”,便躬身退下。
大殿內(nèi),安靜得幾乎能聽見燭火噼啪的聲音。
景謖緊握著一道竹簡,這上面是虞朝覆滅后留下的治國律條。這些天,為了穩(wěn)固新朝的統(tǒng)治,他延續(xù)了虞朝的律制,因此,這些治國之策于他而,是重中之重。
可現(xiàn)在,竹簡上的字像漂浮了起來,一個字都入不了眼。
“咔嚓——”的一下。
景謖手中的竹簡被他生生捏得斷裂開來,霎時間,竹刺扎入他的掌心,滲出的血珠將竹簡染紅,他卻渾然未覺。
“死了?”他又低語了一遍,又像是覺得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會死。
前幾日,段令聞還提出要回吳東,回到那小小的段家村。段家村哪里比得上洛陽,他不明白,段令聞為什么非要回去。
他不許。
現(xiàn)在,段令聞死了?
景謖的手越攥越緊,尖銳的裂口刺著掌心的皮肉。
死了就死了,一個死人罷了。這十年來,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加起來,他殺過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萬,見過的死人骨頭都能堆成一座山。
死了一個人而已。
殿內(nèi)死寂,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殘陽從西窗劈入,驟然撕裂了殿中的昏暗。
景謖坐在榻上,手中仍執(zhí)著那斷裂的竹簡,他的手心上、竹簡上、龍案上,甚至地上,都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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