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老夫人再度睜開眼時,已是次日的深夜。
燭火昏黃,在往來人影間搖曳不定,忽明忽暗。那一點微光顫動著,仿佛只要有人帶進一陣稍大的風,便會徹底熄滅,沉入無邊的黑暗。
罷了,蓉月這般壽終正寢,能安然下去與小姐和清玉公主相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們畢竟并肩走過了數(shù)十載風雨,這份在歲月中實實在在沉淀下來的情誼,終究是難以割舍。
她心底總盼著,故人們能活得再長久一些,相伴的時日能再多一些。
生老病死,當真是無法躲得過去啊。
“您……”
“您終于醒了……”
榮妄的聲音中帶著難以抑制的驚喜,像是緊繃的弦驟然松弛。
老夫人驟然倒下,他才猛然驚覺,老夫人替他扛起的這座榮國公府的擔子有多重,老夫人替他處理了多少繁瑣又麻煩的事情。
榮老夫人聞聲望來,嗓音低啞地開口:“讓妄哥兒擔心了?!?
她略緩了緩,又溫聲問道:“向府那邊的喪儀可都安排妥當了?落葬的吉時吉日可曾定下?若有需要榮國公府出力的地方,你盡管去打點?!?
“妄哥兒,向老夫人年輕時便與向家斷了干凈,自立女戶。后來她與那位邊關(guān)小將也只得了向少卿這一個女兒。向少卿一生未嫁,也未過繼子嗣,如今向府人丁稀薄,親族零落。你務(wù)必要多費心,把這場喪事辦得莊重體面,絕不可讓向老夫人在身后受人輕慢,落人閑話?!?
一番話畢,榮老夫人的聲音已顯氣力不繼,帶著微弱的喘息。稍稍一頓,便以袖掩唇,側(cè)過臉低聲咳嗽起來。
榮妄一邊抬手為榮老夫人輕輕拍背順氣,一邊有條不紊地回話:“喪儀諸事皆已安排妥當。我已遣了得力之人去向府候命,宮中得知消息后,也派了御前之人前去協(xié)助操辦向老夫人的身后事。落葬的吉日吉時,是由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親自擇定,也已回稟過陛下。請您寬心,向老夫人的身后事絕不會潦草凄清?!?
榮老夫人幽幽一嘆:“你差人取幾件舊日的愛物件兒,供奉于靈前。在向老夫人停靈期間,絕不允許任何人在向府生事,擾她清凈?!?
“再去問問,向老夫人臨終前……可曾提起當年那個縮頭烏龜。若她提過,無論用什么法子,都將人帶來靈前?!?
當年她就曾問過向蓉月,可是被那邊關(guān)的風沙迷了眼、蒙了心?否則為何偏要將那無名小將帶回上京,懇求小姐賜婚,最終卻做了一世怨偶,相看兩生厭。
那小將借著向蓉月入了京畿衛(wèi),一路平步青云,她們這些向蓉月的至交好友,從未因此對他有過半分指摘,每每相見都以禮相待。
誰知他歡天喜地受了封賞、娶了佳人,過上富足日子后,卻偏又受不了旁人幾句閑碎語,竟一個勁兒慫恿向蓉月隨他回邊關(guān)。
說什么要去牧馬放羊,看那天蒼蒼野茫茫;說什么他自去戍守邊疆,讓向蓉月在家為他生兒育女。
簡直可笑!
這分明就是自己心氣不平,偏要在妻子面前爭個高下!
若真如此,當初何不索性找個不如自己的平庸女子,又何必對向蓉月百般示好?
難道他最初傾心的,不正是向蓉月這般璀璨奪目的風華嗎?
他自己受不了旁人酸醋語的譏諷,不去想著如何強大自身、擺正心態(tài),反倒要讓向蓉月辭去官職,隨他遠赴邊關(guān),在舉目無親之地做一個生兒育女的尋常婦人!
那時的向蓉月,已貴為鴻臚寺卿。
一個女子,攀至此位何其艱難!
那小將輕飄飄一句話時,可曾想過,她為在鴻臚寺站穩(wěn)腳跟,讓眾人心服口服,熬過多少不眠夜,費盡多少心血?
直至最后,見向蓉月仍不松口,他終是惱羞成怒。
由勸到怨,由怨至怒,罵她油鹽不進,諷她貪戀權(quán)位,更將她心中情愛貶得一文不值!
事情鬧得最-->>兇時,滿城風雨,上京城里人人都在看這對“齊大非偶”的夫妻笑話。
當時的向蓉月曾說,鴻臚寺于她,遠非富貴權(quán)位那般簡單。
那是在她走投無路、幾乎要將自己明碼標價出售以求安穩(wěn)時,眼前驟然亮起的一道天光,是讓她不必委身作妾,也能堂堂正正養(yǎng)活自己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