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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傷痕

    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在滿是血腥和煞氣的城樓上,顯得格外突兀。

    “咱家乃是宮中特使,奉陛下旨意而來?!?

    那太監(jiān)捏著嗓子,蘭花指翹著,一方絲帕捂在鼻前,眼神里滿是嫌惡與驚恐。

    空氣中那股血肉與焦糊混雜的濃烈氣味,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平日里待在皇城里,見的都是錦衣華服,香風(fēng)雅致,何曾見過這般尸山血海的人間煉獄。

    李萬年大步走來,他身上的甲胄還帶著未干的血點(diǎn),臉上的冷峻與這肅殺的戰(zhàn)場融為一體。

    “末將李萬年,見過天使?!?

    他聲音沉穩(wěn),對著太監(jiān)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他身后的李二牛、趙鐵柱等人也跟著行禮,只是那眼神,都帶著幾分好奇和審視。

    這就是京城里來的人?

    太監(jiān)就是這般的?

    看著白白凈凈,娘們唧唧的。

    “你就是李萬年?”

    太監(jiān)上下打量著李萬年,看到他滿身的煞氣和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這殺才,看起來就不好惹。

    他不敢再拿捏架子,連忙清了清嗓子,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明黃色的圣旨。

    “圣旨到!”

    他尖著嗓子高喊。

    李萬年眼神一凝,當(dāng)即單膝跪地。

    “末將接旨!”

    城樓上,還站著的士兵們呼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

    “北境蠻族,兇殘悖逆,侵我疆土,屠我子民,人神共憤!”

    “北營校尉李萬年,于國難之際,挺身而出,守土有功,深得朕心。”

    “朕特旨!著令李萬年總領(lǐng)云州城防要務(wù),凡云州守軍、民夫,皆受其節(jié)制!”

    “朕已調(diào)派京營及北境邊軍,合成四十萬大軍,不日便到!望爾精忠報(bào)國,務(wù)必堅(jiān)守云州,待天兵一至,盡掃蠻夷!”

    “欽此!”

    太監(jiān)念完圣旨,長長地松了口氣。

    整個(gè)城樓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圣旨里的內(nèi)容給震住了。

    尤其是那句“四十萬大軍,不日便到”!

    四十萬!

    大軍!

    寂靜之后,是山崩海嘯般的狂喜!

    “援軍!朝廷的援軍要來了!”

    “四十萬大軍!他娘的,是四十萬大軍??!”

    “哈哈哈哈!我們有救了!云州城守得住了!”

    一個(gè)斷了胳膊的士兵,用僅剩的一只手激動地捶打著地面,又哭又笑。

    “兄弟們!你們聽到了嗎!援軍要來了!你們的仇,能報(bào)了!”

    壓抑了一整天的絕望、恐懼、悲傷,在這一刻,被這個(gè)天大的好消息徹底引爆!

    士兵們嘶吼著,宣泄著心中的激動。

    原本因?yàn)閭鰬K重而低迷的士氣,瞬間被注入了一劑最猛的強(qiáng)心針,直接拉到了頂峰!

    就連太守劉敬之,此刻也是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眶濕潤。

    太好了!

    只要援軍一到,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李萬年雙手接過圣旨,站起身。

    “末將,領(lǐng)旨謝恩?!?

    他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對著這傳旨太監(jiān)說道:

    “公公遠(yuǎn)道而來,一路辛勞。城中已備好驛館,若是公公與各位禁軍兄弟不嫌棄,可去好好歇息?!?

    那太監(jiān)聽到這話,臉色“唰”地一下更白了。

    歇息?

    在這鬼地方歇息?

    開什么玩笑!

    城外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蠻族大營,他剛才上城樓的時(shí)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漫山遍野的帳篷和篝火,跟催命符似的。

    萬一蠻子打進(jìn)城了,他這條小命還想不想要了?

    “多……多謝李校尉的好意,不過……還是免了!”

    太監(jiān)的腦袋搖著,絲帕捂得更緊了。

    “咱家……咱家皇命在身,還需去別處宣旨,片刻也不敢耽擱!”

    “李校尉的心意,咱家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開始往后退了。

    那樣子,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離這座要命的城池。

    李萬年看著他那副嚇破了膽的模樣,心中不屑,卻也不點(diǎn)破。

    “既然公公,公務(wù)在身,那下官便不強(qiáng)留了?!?

    他轉(zhuǎn)頭對李二牛道:“二牛。”

    “在!”

    “讓一隊(duì)弟兄,帶足了火把,護(hù)送公公一行人安全離開云州城?!?

    “是!”

    李二牛領(lǐng)命而去。

    那太監(jiān)聽到這話,簡直如蒙大赦地對著李萬年拱手。

    “哈……哈,那李校尉,咱家就不多打擾了,你好好守城!”

    說完,他便帶著那群同樣歸心似箭的禁軍護(hù)衛(wèi),在一隊(duì)陷陣營士兵的護(hù)送下,頭也不回地,倉皇離開。

    看著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趙鐵柱不屑地“呸”了一口。

    “什么玩意兒!看到蠻子,腿都嚇軟了!還京營禁軍,我呸!”

    “少說兩句?!?

    李萬年淡淡地開口,目光卻始終在那卷明黃的圣旨上。

    援軍要來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云州城的每一個(gè)角落。

    城內(nèi)的百姓、民夫,聽到這個(gè)消息,無不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整個(gè)云州城,一掃之前的陰霾和絕望,沉浸在一片樂觀和希望的海洋里。

    所有人都相信,最艱難的時(shí)刻已經(jīng)過去,黎明就在眼前。

    夜。

    更深了。

    喧囂和歡慶漸漸平息。

    李萬年將城防的后續(xù)事宜交給了趙鐵柱和王青山,獨(dú)自一人,來到了城墻最高處。

    他就這么站著,任由冰冷的夜風(fēng)吹拂著他的臉頰。

    身后,是燃起希望的城市。

    身前,是沉默而致命的蠻族大營。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反而帶著一股化不開的凝重。

    四十萬大軍。

    不日便到。

    他對“不日便到”這四個(gè)字里蘊(yùn)含的“藝術(shù)”,理解得實(shí)在是太深刻了。

    什么叫“不日”?

    明天到,叫不日。

    幾天后到,也叫不日。

    甚至,更久一點(diǎn),還能叫不日。

    看來,如今是內(nèi)憂外患加在一起了啊。

    他還未參軍時(shí),就聽說過一些地方有人鬧起義,鬧造反。

    就像是雨后的春筍一樣,一茬又一茬的冒。

    如今看來,可能情況更嚴(yán)重了一些。

    希望,援軍能盡快趕到吧。

    若是能配合穆紅纓,把蠻族這浩蕩大軍給包了餃子,那這邊境至少能平靜個(gè)幾十年。

    黎明。

    天光尚未刺破地平線上的黑暗,蠻族大營的號角聲便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

    低沉、連綿。

    仿佛從大地深處涌出的嗚咽,帶著一種不將眼前之城碾為齏粉誓不罷休的決絕。

    圣旨帶來的狂喜與希望,在這一刻被冰冷的現(xiàn)實(shí)迅速冷卻。

    城墻上,剛剛咽下兩口粟米飯的士兵們猛地站起,抓起身旁的兵器。

    他們臉上的疲憊還未散去,眼中卻重新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來了?!?

    李萬年站在北城樓上,聲音平靜。

    地平線上,黑色的潮水化作洪流,朝著云州城洶涌壓來。

    “各自為戰(zhàn)!死守戰(zhàn)位!”

    李萬年的咆哮聲在城墻上空回蕩。

    “趙鐵柱!西城交給你!”

    “孫德旺!東城看你的!”

    “趙春生,協(xié)調(diào)所有民夫,哪里告急就往哪里增援!”

    “李二?!?

    “……”

    ……

    命令被迅速傳達(dá)下去,眾人奔赴各自的防區(qū)。

    云州城,這臺在昨日被鮮血浸透的戰(zhàn)爭機(jī)器,再次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嘶吼,瘋狂運(yùn)轉(zhuǎn)起來。

    李萬年手持霸王槍,槍尖在晨曦中閃著冰冷的光。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幟。

    哪里最危險(xiǎn),他就在哪里。

    “頭兒!北墻!北墻的蠻子瘋了!”李二牛的吼聲傳來,他手中的雙斧已經(jīng)砍得卷了刃,身上也添了幾道新傷。

    北面,作為昨日的主戰(zhàn)場,哈丹投入的兵力也最為雄厚。

    十幾架云梯幾乎在同一時(shí)間搭上了城墻,密密麻麻的蠻兵如同被激怒的蟻群,不計(jì)傷亡地向上猛撲。

    箭矢已經(jīng)無法形成有效的壓制,庫存的滾木礌石消耗速度快得驚人。

    戰(zhàn)斗從一開始,就直接進(jìn)入了最慘烈的白刃戰(zhàn)。

    李萬年一個(gè)箭步?jīng)_到城垛邊,手中霸王槍一抖,挽出一個(gè)槍花,槍尖如毒龍出洞,瞬間貫穿了一名剛剛探出頭的蠻兵的咽喉。

    手腕一甩,那蠻兵的尸體便被他當(dāng)做武器,狠狠砸向下方攀爬的另一名敵人。

    “噗!”

    兩名蠻兵串成一串,慘叫著墜下城墻。

    李萬年槍出如龍,沒有一合之?dāng)场?

    任何踏上他所在這段城墻的蠻兵,都在瞬間被他或刺、或掃、或砸,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清理下去。

    他的存在,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防線。

    陷陣營的士兵們看到主將如此神勇,亦是士氣大振,嘶吼著與涌上來的敵人搏殺。

    “殺!”

    “跟著大人,干死這幫雜碎!”

    然而,整個(gè)云州城的城墻太長了。

    李萬年能守住一段,卻守不住所有地方。

    西城墻。

    趙鐵柱渾身浴血,一把佩刀砍殺了七八個(gè)蠻兵,刀口已經(jīng)崩裂。

    “換刀!”他怒吼一聲,從旁邊一名犧牲的袍澤手中奪過一把長刀,再次迎上。

    一名蠻族百夫長注意到了他,獰笑著揮舞狼牙棒,當(dāng)頭砸下。

    趙鐵柱舉刀格擋。

    “鐺!”

    一聲巨響,火星四濺。

    趙鐵柱只覺得虎口劇痛,整條手臂都麻了,連退三步。

    那蠻族百夫長力量驚人,得勢不饒人,狼牙棒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一記橫掃,直取趙鐵柱腰間。

    “小心!”

    一名年過三旬的陷陣營士兵,猛地從側(cè)面撲了過來,用自己的身體,狠狠撞在了那百夫長身上。

    百夫長的攻勢為之一滯。

    就是這瞬間的空隙。

    趙鐵柱眼中厲色一閃,不退反進(jìn),手中長刀以一個(gè)詭異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捅進(jìn)了百夫長的小腹!

    “呃……”

    百夫長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沒入自己腹部的刀刃,手中的狼牙棒無力地垂下。

    可他身后的兩名蠻兵反應(yīng)極快,兩把彎刀同時(shí)劈向那名陷陣營老兵。

    “噗嗤!”

    陷陣營老兵的后背瞬間被砍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噴涌而出。

    他卻咧開嘴,露出一口被鮮血染紅的牙齒,死死抱住面前的蠻族百夫長,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道:

    “鐵……鐵柱!給……給我報(bào)仇!”

    說完,他拖著那名重傷的百夫長,一同向城墻外倒去。

    “不——!”

    趙鐵柱目眥欲裂,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空。

    兩人一同墜下數(shù)十米高的城墻,重重砸在下方堆積的尸體中,再無聲息。

    “啊——!”

    趙鐵柱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提刀沖入敵群,瘋狂劈砍。

    相似的場景,在城墻的每一寸上演。

    一個(gè)剛被征召入伍,才訓(xùn)練了一天的年輕后生,被一刀砍中大腿。

    他倒在地上,卻在蠻兵低頭查看的瞬間,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喉嚨,用牙齒,硬生生撕下了一塊血肉。

    一名負(fù)責(zé)搬運(yùn)物資的民夫,看到戰(zhàn)友被圍攻,抄起一根扁擔(dān)就沖了上去,胡亂揮舞,竟也砸翻了一名蠻兵,然后被數(shù)把彎刀淹沒。

    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

    他們只是不想家園被毀,不想身后的妻兒父母,淪為蠻族刀下的冤魂。

    血戰(zhàn)從清晨持續(xù)到黃昏。

    城墻的磚石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暗紅色,粘稠的血液匯成細(xì)流,從垛口的縫隙間滴滴答答地落下。

    尸體在城下堆積如山,甚至形成了一道血肉構(gòu)成的斜坡。

    云州守軍的傷亡,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一個(gè)恐怖的數(shù)字。

    陣亡超過一千五百人,傷者不計(jì)其數(shù)。

    能站著的,幾乎人人帶傷。

    城中的青壯,在劉太守含淚的動員下,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一批批地補(bǔ)充上城墻。

    他們甚至不懂如何格殺,只是被告知,用手里的東西,對著爬上來的敵人,狠狠地捅,狠狠地砸。

    夜幕,終于降臨。

    在付出數(shù)千人的傷亡后,蠻族大營終于鳴金收兵,結(jié)束了這一天瘋狂的進(jìn)攻。

    城墻上,死一般的寂靜。

    活下來的人,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一個(gè)個(gè)癱坐在血泊中,靠著同伴冰冷的尸體,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李萬年拄著霸王槍,站在尸堆之上。

    他的百煉甲上布滿了刀砍斧鑿的痕跡,臉上濺滿了敵人的血,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他贏了今天。

    但代價(jià),是近兩千條鮮活的生命。

    “頭兒……”

    趙鐵柱走了過來,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西城……西城墻,快撐不住了。守城的弟兄,加上民夫,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李萬年沉默。

    他看向東面,孫德旺手臂上纏著粗布,顯然受了不小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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