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毓靈不由分說,拉過他的手腕,兩指搭了上去,片刻后松開:“你暫時無事。”
老漢剛松了口氣,就聽她繼續(xù)道:“從今日起,你就住到那幾間干凈的屋子里去,不許再靠近這里半步?!?
“不行!”老漢想也不想地拒絕,情緒激動起來,“我要陪著我老婆子!她一個人在這里,我怎么放心得下!”
“可你若也染上了,誰來照顧她?”鐘毓靈知他心里擔(dān)心,耐心解釋道,“而且我們還要分神來照顧你,豈不是更影響她的病?”
老漢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又深深看了鐘毓靈身后的屋子一眼,最終只重重地點了點頭,步履蹣跚地朝著那間干凈的屋子走去。
看著老漢佝僂著背,一步一挪地走向那間干凈的屋子,鐘毓靈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回了病房。
屋內(nèi)的光線有些昏暗,帶著一股濃重又苦澀的藥味。林景塵剛剛給先前那個女人喂完了藥,正拿著空碗準(zhǔn)備出去,見她進來,便低聲道:“我去給那位老婆婆熬藥。”
鐘毓靈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那女人的床榻邊。
女人依舊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鐘毓靈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薄被,只看了一眼,心頭便是一沉。
疫病的進程比她預(yù)想的還要快。
昨日那紫黑色的潰爛不過蔓延到小臂,今日竟已爬過了手肘,直逼肩頭。更讓她心驚的是,女人光潔的脖頸上,也隱約浮現(xiàn)出幾縷不祥的暗色紋路。
“這次的藥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用。”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凝重。這以毒攻毒的法子,終究是行險。
不多時,林景塵端著另一碗滾燙的湯藥走了進來。
他先是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凳上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剛送來的老婦人。老婦人比先前那女人狀況稍好,至少還有些意識,只是嘴里一直虛弱地念叨著:“老頭子……我的老頭子……”
“老婆婆,您放心。”林景塵一邊將藥匙湊到她干裂的唇邊,一邊柔聲安慰道,“您老伴好好的,正在外頭等著您好起來呢。您得把這藥喝了,才有力氣去見他。”
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光,聽話地張開了嘴。
一碗藥喂完,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就在兩人以為能喘口氣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哭喊聲。
下午的陽光正烈,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看見他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大夫!求求你們,救救我……”
他語無倫次,渾身發(fā)抖,身上穿著的粗布衣裳滿是泥污和血漬。
“怎么回事?你慢慢說。”鐘毓靈上前一步,聲音冷靜。
男人抬起頭,一張臉上滿是淚水和絕望:“我婆娘,我兒子,還有我那剛會走路的閨女……都沒了!今天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全都長了那種紫斑,躺在家里一動不動了!”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林景塵心上。
還沒等他們細問,又有幾個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一個個面帶驚恐,其中一個婦人更是指著跪地的男人尖叫:“別讓他進來!他也染上疫病了!”
這一下,整個村子仿佛被徹底點燃了。陸陸續(xù)續(xù)地,又來了七八個村民,有的人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病癥,有的人只是單純的恐懼,全都圍在屋外,吵嚷不休。
“都別慌!”鐘毓靈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過了所有雜音,“染了病的,去右邊的三間屋子!沒染病的,去靠左邊的三間!不許混在一起!”
她指著早已規(guī)劃好的隔離區(qū),條理清晰地指揮著。林景塵也立刻反應(yīng)過來,幫著將人群分流安置。
一番手忙腳亂之后,院子里總算恢復(fù)了平靜。
夕陽西下,給這死寂的村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鐘毓靈站在院中,看著被分開安置的村民,眉頭卻沒有絲毫松開。
活人暫時安頓好了,可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呢?
她找到正在井邊清洗藥罐的林景塵,開門見山地問:“那個男人說,他家人的尸首還在屋里?”
林景塵點了點頭,面色沉重:“是,他說他不敢碰?!?
“不止他一家?!辩娯轨`的目光掃過村里那些門窗緊閉的屋子,“這個村子,不知有多少尸骸還停放在屋里。尸身腐爛,疫氣只會越來越重,留著他們,就是留著禍根?!?
林景塵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手上的動作一頓,愕然地抬起頭:“你的意思是……”
鐘毓靈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燒了。所有死者的尸體,必須全部就地焚燒?!?
林景塵臉色微微發(fā)白。
雖然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鐘毓靈想說的,但還是覺得震驚:“鐘夫人,入土為安乃是人之常情,焚燒尸身,此乃大不韙之事!那些家屬如何能答應(yīng)?”
鐘毓靈的眼神沒有半點波瀾,平靜地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不燒,這村子就得死絕。尸身上的疫毒只會越積越重,風(fēng)一吹,水一流,你覺得那些沒染病的人還能撐幾日?”她的聲音清冷,字字句句都像冰錐扎在人心上,“你去跟他們商量?告訴他們?yōu)榱嘶钕氯?,必須把爹娘妻兒的尸骨付之一炬?你猜他們是會答?yīng),還是會先將你我亂棍打出?”
林景塵被她問得啞口無。他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這個道理,他這個行醫(yī)之人比誰都懂??啥且换厥?,做又是另一回事。那燒掉的不是木頭,是活生生的人,是別人家的念想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