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腳，將地上的地圖抹去。

“檢查裝備，清點飲水和干糧。半刻鐘后，出發(fā)?！?

命令下達，隊伍立刻高效地運轉(zhuǎn)起來。

給馬匹喂最后一把豆料，檢查馬蹄鐵是否牢固，將箭囊里的羽箭重新清點插好，把刀刃在磨刀石上最后再過一遍……

所有動作都在沉默中進行，只有金屬與皮革的摩擦聲，和馬匹不安的鼻息聲，在寂靜的山梁上回響。

林淵走到自己的馬前，從馬鞍上取下水囊，卻沒有喝，而是遞給了李香君。

“喝點水，潤潤嗓子。”

李香君愣愣地接過，冰冷的水囊，握在手里卻有些發(fā)燙。

“我……我們……”她想問，我們真的要去嗎？我們真的能行嗎？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林淵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怕了？”

李香君的肩膀一顫，沒有否認。

“怕就對了?！绷譁Y的聲音很淡，“不怕死的，那是傻子。怕，還敢往前走的，那才叫爺們兒?！彼D了頓，目光從李香君的臉上，落到她懷里的琴上，“還有……姑娘?！?

李香君的心，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調(diào)侃，撞得漏跳了一拍。臉頰有些發(fā)燙。

林淵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看向遠方那幾道依舊頑固地戳在天幕上的黑色煙柱。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才真正泄露出一絲隱藏在平靜之下的、滔天的怒火。

震驚。憤怒。

是的。

他震驚于多爾袞的戰(zhàn)略眼光和執(zhí)行力。這個對手，比他預想中要可怕得多。他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完全無視了棋盤上的規(guī)則，直接掀了桌子，用一種最野蠻、最直接的方式，直擊大明的要害。

他憤怒于大明朝廷的腐朽與遲鈍。他可以想見，此刻的京城，還在為那支西路的偏師而焦頭爛額，還在為是否要從山海關抽調(diào)兵力回防而爭吵不休。他們就像一群被蒙住眼睛的蠢驢，渾然不知，真正決定他們命運的屠刀，已經(jīng)懸在了另一邊。

局勢的惡化，比他預想的快了太多。

他在江南布下的棋局，每一步都精妙無比，成功地解決了馬士英這個心腹大患，為大明續(xù)上了一口氣?？伤K究不是神，他無法分身。當他在南方拆掉一個炸彈時，敵人卻在北方埋下了一顆威力更猛烈的。

這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一種獨木難支的憤怒。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拼命給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堵窟窿的船夫，他剛堵上一個，船身另一側(cè)，卻裂開了一道更大的口子。

而現(xiàn)在，他能做的，就是用自己這副身軀，和身后這三十名弟兄的性命，去撞向那道最大的裂口。

希望能撞出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生機。

“大人，都準備好了?！毙×忧皝韽兔?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已經(jīng)沉入了西邊的山巒。天與地的交界處，被染成一片濃稠的、仿佛永遠不會干涸的血色。

林淵最后看了一眼西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紫禁城里，崇禎那張絕望的臉。

他沒有絲毫同情。

路是自己選的，皇帝也是自己當?shù)摹Ｒ粋€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的君主，不配得到憐憫。

他收回目光，翻身上馬。

“董小姐，香君姑娘，”小六子指揮著兩名親衛(wèi)，將董小宛和李香君的馬，安排在了隊伍最中心的位置，“跟緊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離開隊伍?！?

董小宛點了點頭，她的手緊緊抓著韁繩。

李香君則深吸了一口氣，山間冰冷的空氣涌入肺中，嗆得她想咳嗽，卻也讓她混亂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

她看著林淵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在暮色中，像一桿永不彎折的標槍。

她忽然明白了。

林淵不是在帶他們?nèi)ニ退馈?

他是在用這世上最瘋狂的方式，去尋找那唯一的、不可能的生機。

林淵舉起了右手，然后猛地向前一揮。

“出發(fā)！”

沒有口號，沒有戰(zhàn)吼。

三十一騎白馬，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撕裂了沉沉的暮色，調(diào)轉(zhuǎn)馬頭，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那片被無盡黑暗籠罩的、代表著山海關方向的東北方。

他們沒有回頭。

身后，是冒著黑煙的京畿大地，是正在沉淪的帝國心臟。

前方，是十萬鐵甲，是尸山血海，是一個幾乎看不到明天的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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