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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是一座巨大的舞臺。
白日里,夫子廟前游人如織,秦淮河上畫舫爭流,上演的是一出歌舞升平的繁華戲??僧斠鼓唤蹬R,或是拐入某個不起眼的巷陌深處,這出戲的布景便會悄然變換,露出底下藏著的、真正的主角與劇情。
張家綢緞莊,便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它坐擁著臨街的黃金鋪面,門臉卻透著一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蕭條。朱漆的招牌早已斑駁,露出底下的木色,像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
董小宛的馬車停在街角,她沒有讓車夫直接停在門口。她提著裙擺,獨自一人,走完了最后那段路。街上的行人看到她,目光中先是驚艷,隨即化為某種復雜難明的同情與避諱,紛紛側(cè)身讓路,仿佛她身上帶著什么不祥的氣息。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那個從朱由榔的魔爪中逃脫的董小宛,如今又出現(xiàn)在街頭,本身就是一樁奇聞。
推開那扇虛掩的店門,一股陳舊的布料與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店堂里光線昏暗,幾個伙計有氣無力地趴在柜臺上打盹,見到有客上門,也只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皮。
“請問,張老板可在?”董小宛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一個半老的伙計站起身,狐疑地打量著她,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如此美貌的女人,獨自登門,實在少見。“老板在后院算賬,姑娘是……”
“故人來訪?!?
伙計猶豫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進了后堂。不多時,一個身材微胖、面帶愁容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葛布長衫,兩鬢已然花白,正是綢緞莊的老板,張承。
張承看到董小宛,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然的苦笑。他揮手屏退了伙計,親自將董小宛請入內(nèi)堂,又關(guān)上了門。
“董姑娘,別來無恙。”張承的聲音里,滿是疲憊。
內(nèi)堂里,賬本堆積如山,算盤扔在一旁,顯然生意上的煩心事,遠比門外的蕭條更甚。
“張老板,”董小宛沒有客套,她環(huán)視了一圈這間曾經(jīng)在金陵城風光無限的綢緞莊內(nèi)堂,輕聲開口,“我記得三年前,您這店里的蘇繡錦緞,是要提前三個月預訂,才能拿到一匹的?!?
張承的身體僵了一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昔日的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嘆了口氣,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好漢不提當年勇。董姑娘今日前來,若是要變賣些首飾,還請另尋高處吧。張某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江?!?
他以為她也是走投無路,來尋他這個舊識變賣細軟。
董小宛搖了搖頭,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輕輕放在了賬本之上。那不是銀票,也不是當票,只是一張尋常的宣紙。
“我不是來賣東西的,我是來幫張老板拿回東西的?!?
張承皺起了眉,拿起那張紙,緩緩展開。上面沒有字,只用淡墨,勾勒出了一座山的輪廓,山腳下,畫著幾間連排的庫房,旁邊還標注著兩個小字——棲霞。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你!”張承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將紙丟在桌上,警惕地看著董小宛,“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棲霞山的私鹽倉庫,那是錢鶴的命根子,也是馬士英的錢袋子。整個金陵城,人人都知道那是個禁地,卻沒人敢說破,更沒人敢畫出來。
董小宛看著他驚恐的反應,心中反而安定下來。她想起柳如是的話,要讓他看到失去的東西,也要讓他相信能拿回更多。
“張老板,三年前,是誰聯(lián)合官府,污蔑你的綢緞以次充好,罰了你三萬兩雪花銀?”
張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沒有說話。
“兩年前,是誰買通了你的織造師傅,偷走了你家祖?zhèn)鞯脑棋\十六法,讓你從此再也織不出上貢的錦緞?”
張承的拳頭,在桌下悄然握緊。
“一年前,又是誰斷了你的生絲來源,讓你有客無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錢鶴的布莊,把你張家的百年招牌,一步步踩進泥里?”
董小a宛每問一句,聲音便沉穩(wěn)一分。她說的,都是張承心底最深的痛。
“夠了!”張承低吼一聲,額上青筋暴起,眼中布滿血絲,“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馬士英權(quán)勢滔天,錢鶴是他最利的爪牙!我拿什么跟他們斗?我這一家老小的性命嗎?”
“就憑這個?!倍⊥鹕斐隼w纖玉指,重新點在了那張輿圖上,她的神情,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也憑那個能在一夜之間,讓瑞王世子朱由榔從金陵城里消失的人?!?
張承的呼吸,猛地一滯。
朱由榔的事,早已在金陵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一個囂張跋扈的藩王世子,帶著幾十名護衛(wèi),就這么憑空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瑞王府派人查了半月,連一絲線索都摸不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所有人都猜背后有一股滔天的勢力在操縱,卻無人知曉這股勢力究竟是誰。
原來……是她?或者說,是她背后的人?
張承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終于明白,她不是來求助的,也不是來試探的。
她是來遞刀的。
“他……想讓我做什么?”張承的聲音,干澀而沙啞。
董小宛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她知道,這第一步,成了。
……
傍晚,城東,馬府別院。
與張家綢緞莊的蕭條不同,這里雖是別院,卻比許多官宦正邸還要氣派。高墻深院,門口立著八名身穿黑衣的精壯家丁,眼神如鷹隼般銳利,警惕地掃視著過往的每一個行人。尋常百姓路過此-->>地,無不低頭快走,不敢多看一眼。
一頂八抬大轎,由遠及近,在一片諂媚的“恭迎馬爺”聲中,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