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三更的梆子聲從遠(yuǎn)處飄來，沉悶而悠遠(yuǎn)，像是敲在人緊繃的心弦上。

小六子帶著一腔足以燎原的烈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他走路的姿勢都變了，不再是跟在林淵身后的那種機警與靈動，而是一種沉入了陰影中的穩(wěn)健，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腳下即將被他滲透的土地。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界的夜風(fēng)與寒意。

書房內(nèi)，燭火靜靜燃燒，偶爾爆出一聲輕微的“噼啪”聲，將林淵投在墻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晃動一下。桌上的雞湯面早已失了熱氣，湯面上凝起一層薄薄的油脂，幾樣精致的點心也孤零零地擺著，無人問津。

林淵沒有動。

他依舊維持著方才的坐姿，手指在冰涼的紫檀木桌面上，無意識地劃著圈。

錢彪那張混合著恐懼與病態(tài)興奮的臉，小六子那雙被點燃了火焰的眼睛，都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兩顆棋子，已經(jīng)落在了棋盤上最關(guān)鍵的位置。一明一暗，一槍一匕，一張針對東廠與吳三桂的天羅地網(wǎng)，一張滲透京城毛細(xì)血管的情報大網(wǎng)，正以這座不起眼的府邸為中心，緩緩張開。

這感覺，就像是在末日降臨前的廢墟上，親手搭建一個庇護所。每一根梁木，每一塊磚石，都必須經(jīng)過最精密的計算。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fù)。

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胸中的緊繃感稍稍舒緩。

將東廠的注意力引向吳三桂，是險招，卻也是唯一的活路。王德化那條老狗的嗅覺太靈敏了，白馬義從的秘密就像是一塊血淋淋的鮮肉，若不扔出一頭更肥壯的獵物去吸引他的注意，遲早會被他循著味兒找上門來。

而小六子的任務(wù)，則是更深遠(yuǎn)的布局。在這座即將被戰(zhàn)火吞噬的孤城里，信息，就是糧食，就是兵器，就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京城的局勢，因為他的介入，從一潭即將干涸的死水，變成了一鍋底下正添柴加火的沸油。表面看似平靜，內(nèi)里卻暗流洶涌。這種初步的“穩(wěn)定”，是他用巨大的風(fēng)險換來的寶貴喘息之機。

林淵閉上眼，心神沉入腦海深處。

那幅熟悉而又令人窒息的大明國運圖緩緩展開。

圖卷之上，大明的疆域依舊被大片的黑色墨跡所侵蝕，如同被病灶腐蝕的肌體，觸目驚心。那黑色，似乎比之前淡了那么一絲絲，尤其是在京畿地區(qū)，黑氣明顯沒有先前那般濃郁。這是剿滅黑松林匪患帶來的直接影響。

任何對大明有益的行為，都能減緩國運的衰敗。

但林淵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北京城上方。

那個血紅色的倒計時，依舊在無情地跳動著。

貳拾捌天：拾壹時：叁拾柒分

剿匪大勝，圣上嘉獎，甚至他自己官升千戶，都未能讓這個倒計時增加哪怕一秒。它只是跳動的頻率變慢了，從之前那種令人心悸的飛速流逝，變成了一種相對穩(wěn)固的、一秒一秒的勻速遞減。

這就像一個身患絕癥的病人，吃了一劑猛藥，暫時止住了病情的急劇惡化，但病根未除，死亡的陰影依舊籠罩在頭頂。

林淵清楚，想要真正給大明續(xù)命，靠這種修修補補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唯一的辦法，是找到下一個“鳳星”。

他的心念一動，國運圖上，那代表著陳圓圓的光點，在林府的位置上熠熠生輝，散發(fā)著柔和而堅定的光芒。正是這個光點，讓整個國運圖有了一絲生氣，也正是她的綁定，才為他帶來了那支足以改變戰(zhàn)局的三千白馬義從。

想到陳圓圓，林淵心中那股因權(quán)謀算計而滋生的冷硬，稍稍融化了一些。

他將她從命運的泥潭中拉出，安置在這座深宅里。她沒有抱怨，沒有惶恐，每日只是讀書、彈琴，用她自己的方式，安靜地為他守著這片后方的寧靜。有時候，他深夜從外面回來，總能看到她房間的燈還亮著，一曲安神的琴音，或是一碗溫?zé)岬臏?，總能恰到好處地?fù)崞剿簧淼钠v與殺氣。

這是一個聰慧到極致的女人，她知道他背負(fù)著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這種無的默契與信任，是這末世之中，最珍貴的慰藉。

但一個陳圓圓，不夠。

遠(yuǎn)遠(yuǎn)不夠。

林淵的視線在廣袤的國運圖上搜尋著，希望能像上次一樣，出現(xiàn)一個新的、明確的指引。

然而，圖卷上一片沉寂。

除了陳圓圓那個光點，再無任何提示。那些被黑氣籠罩的省份、府縣，就像一個個沉默的墳?zāi)?，看不到半點生命的跡象。

怎么會這樣？

林淵眉頭緊鎖。

難道說，鳳星的出現(xiàn)，是隨機的，毫無規(guī)律可？如果真是這樣，大明這么大，十三布政使司，上百個府，上千個縣，人口數(shù)千萬，讓他去哪里找？這不啻于大海撈針。

不，不對。

金手指不會發(fā)布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wù)。一定有他沒想到的關(guān)鍵。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復(fù)盤著綁定陳圓圓的全過程。

發(fā)現(xiàn)她，是因為國運圖的直接指引。

截下她，是利用了錦衣衛(wèi)的身份和對歷史的先知。

獲得她的真心，則是在相處中，讓她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未來，一個能讓她擺脫玩物命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希望。

整個過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

可現(xiàn)在，第一環(huán)，“發(fā)現(xiàn)”，就斷了。

林淵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叩擊著扶手，發(fā)出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開始嘗試另一種思路。

既然國運圖不給提示，那他就用自己的知識去找。

作為一個歷史系的高材生，晚明這個時代，那些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奇女子，他如數(shù)家珍。

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顧橫波……秦淮八艷，風(fēng)華絕代，才情與氣節(jié)并重，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鳳星”。

還有那位據(jù)說能力挽狂瀾的女將軍秦良玉，她麾下的白桿兵可是明末一支強悍的武裝。如果能綁定她……

甚至，還有那位已經(jīng)入宮的田貴妃，據(jù)說她聰慧賢良，深得崇禎寵愛，若是能……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林淵自己掐滅了。

難度太大了?，F(xiàn)在的他，還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去接觸到那個層面的人物。挖皇帝的墻角，那是嫌命太長了。

他的手指停了下來。

秦淮八焉，大多身在江南。秦良玉，遠(yuǎn)在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