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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內的空氣,仿佛被她最后那句問話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
燈火搖曳,將林淵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尊沉默的山岳。他的臉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中,明暗交界處,那雙眼眸深得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陳圓圓的手還搭在他的手背上,那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似乎在提醒著他,眼前這個女人已經站在了靈魂的懸崖邊緣,再退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他沒有抽回手,甚至沒有低頭去看。
許久,他才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深潭,在死寂的空氣中蕩開層層漣漪。
“我是誰?”
他重復著她的問題,語氣里沒有半分被質問的惱怒,反而像是在咀嚼一個有趣的問題。
“你可以當我是個……從大明的墳墓里,提前爬出來的孤魂野鬼?!?
陳圓圓的指尖猛地一顫。
這話比任何故弄玄虛的回答都更讓她心驚。孤魂野鬼,看到了墳墓里的景象,所以才回來索命嗎?
“我看到了結局?!绷譁Y的目光從她那張慘白的臉上移開,望向了屋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二十八天后那場滔天的血火?!拔铱吹搅诉@座京城,是如何在一片哭嚎中陷落。我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如何像個凡人一樣,在絕望中選擇一根繩索。我看到了這錦繡江山,是如何被蠻族的鐵蹄踐踏得支離破碎。我還看到……”
他的聲音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陳圓圓的臉上,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剖開。
“我還看到你,陳圓-圓??吹搅四闳绾螐囊粋€名動江南的歌妓,變成一個引狼入室的禍水,最后在無盡的罵名與悔恨中,像一朵殘花,悄無聲息地凋零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陳圓圓剛剛結痂的傷口上,又重新劃了一刀??蛇@一次,她沒有哭,也沒有崩潰。她只是靜靜地聽著,那雙死寂的眼眸里,映著他平靜得可怕的臉。
“至于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林淵終于回答了她第二個問題。他慢慢地將那碗水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墻角的她。
“你覺得,你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美人,對嗎?”
這個問題突兀至極,讓陳圓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那些王公貴族,那些富商巨賈,他們追捧你,迷戀你,是為了你的容貌。崇禎皇帝,李自成,吳三桂,他們爭奪你,利用你,也是為了你的容貌?!绷譁Y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在他們眼中,你是一件精美絕倫的瓷器,是一匹價值連城的錦緞,是一枚能撬動利益的籌碼。你很美,很有用,但你……不是人?!?
不是人。
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鐵釬,狠狠地烙在了陳圓圓的心上。她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
“他們都錯了?!绷譁Y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像金石交擊,“你的價值,從來就不在那張臉上。你真正的價值在于,你是這個時代,所有美好事物被毀滅前,最后的一聲哀鳴!”
“你的才情,你的風骨,你對安穩(wěn)日子的向往,你骨子里那份不甘為玩物的清高……所有這些,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里,都將像沙灘上的樓閣,被一個浪頭就拍得粉碎。他們要毀掉的,不僅僅是一個叫陳圓圓的女人,他們要毀掉的,是所有像你一樣,還對這個世界抱有最后一絲幻想的人!”
“所以,我劫你,不是為了得到你?!绷譁Y緩緩俯下身,與她四目相對,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熾熱得足以焚燒一切的火焰,“我是為了……救你?!?
“救你,就是救下這個時代本該有的一點體面。救你,就是向那個即將到來的、人如草芥的世道,豎起第一根反抗的旗幟。救你,就是告訴我,也告訴這賊老天,它寫好的劇本,我不認!”
陳圓-圓徹底呆住了。
她活了二十多年,聽過無數男人的甜蜜語,聽過無數文人的吹捧唱和。他們夸她的容貌,贊她的才藝,覬覦她的身體。
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他將她從“物”的層面,生生拔高到了“道”的層面。
她不是一件禍水,而是時代最后的哀鳴。
救她不是為了占有,而是為了反抗。
這是何等荒謬的論?又是何等……振聾發(fā)聵的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