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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吹過,帶著草木的清香與一絲泥土的濕氣,拂過兩人破損的衣衫。
林淵終于停下了腳步。
他將陳圓圓輕輕放下,那動作與之前狂奔時的粗暴截然相反,仿佛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瓷器。然而,他箍著她手臂的手,卻并未立刻松開,那是一種不容置喙的控制,也是一種防止她摔倒的支撐。
雙腳觸及實地的瞬間,陳圓圓只覺得一股虛脫感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雙腿一軟,若不是那只手臂的支撐,她幾乎要癱倒在地。長久的顛簸與極致的恐懼,早已將她的力氣榨取得一干二凈。
她扶著身旁一棵老松的粗糙樹皮,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地起伏,一張臉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唯有眼角那抹被風干的淚痕,記錄著方才的驚魂。
她抬起頭,用一種混合著恐懼、迷茫、屈辱與審視的復雜目光,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戴著面巾的男人。
林淵也在看著她。
他沒有急著摘下面巾,也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山風吹動他被荊棘劃破的衣角。那雙在奔跑中始終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在明亮起來的光線下,終于褪去了冰冷的殺伐之氣,流露出了一絲她能看懂的情緒。
那不是憐憫,也不是溫情,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
是的,疲憊。一種發(fā)自骨髓深處的倦意,讓他的肩膀都似乎微微塌陷了些許。從策劃到執(zhí)行,從掌控錢彪到安排流寇,再到親身犯險、負人狂奔,這其中的每一步都耗費了巨大的心神與體力。即便是他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zhì),此刻也感到了極限。
他松開了手,向后退了半步,給予了她一絲喘息的空間。
“到了?!?
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帶著一絲沙啞,不再是之前那般冷硬如鐵。
陳圓圓沒有回應,只是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他們正處在一處山坳的邊緣。身后是剛剛穿出的那片幽深茂密的杏子林,而眼前,地勢豁然開朗。一條被踩踏出來的、蜿蜒的碎石小徑,順著緩坡向下延伸,消失在一片青翠的山谷之中。谷底,幾間破舊的茅草屋舍依著一條潺潺的小溪而建,屋頂上長滿了青苔,其中一間的煙囪里,正飄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炊煙。
這里極其隱蔽,三面環(huán)山,唯一的入口便是他們腳下這條不起眼的小路。若非有人帶領(lǐng),外人絕難發(fā)現(xiàn)這處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跟我來?!绷譁Y沒有過多解釋,轉(zhuǎn)身順著小徑向山谷下走去。
陳圓圓猶豫了片刻。她看了一眼身后那片深不見底的密林,又看了看林淵那并不算魁梧、卻無比沉穩(wěn)的背影,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拖著發(fā)軟的雙腿跟了上去。
她別無選擇。
小徑很窄,路邊的野花開得正盛,蝴蝶在花叢間飛舞,溪水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這片刻的寧靜與安逸,與京城的壓抑、官道的兇險形成了無比荒誕的對比,讓陳圓-圓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不真實的錯覺,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可她手臂上被那鐵鉗般的手指捏出的淤青,以及那顆依舊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都在提醒她,噩夢的主人,就走在她的前面。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那幾間茅屋前。
林淵在一間看起來最整潔的茅屋前停下,推開了那扇用竹子和木頭扎成的、吱呀作響的柴門。
“進來吧,這里很安全。”
陳圓圓站在門口,遲疑著。屋內(nèi)的光線有些昏暗,她看不清里面的陳設(shè),只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和柴火的味道。
林淵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備,他沒有催促,只是自己先走了進去,將靠在墻邊的一張竹椅搬到門口光亮的地方,又從屋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倒進一只粗糙的陶碗里,放在了竹椅旁的小木墩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門口的陳圓圓,站在了屋子中央。
然后,在陳圓圓緊繃的注視下,他緩緩抬起手,伸向了自己臉上的那方黑巾。
黑巾被扯下。
一張儒雅俊朗、卻帶著幾分蒼白與倦容的臉,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暴露在了陳圓圓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