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日與他相處,教他認字,讀書,與他講經(jīng),明理。但我最關心的,是他的法術——我依然沒有忘記,自己造出這樣的一個孩子,是為了最終將他歸還給我的恩公。我從一開始就打算好,當楚晚寧發(fā)身長大,靈力與身體能夠承受的時候,我就將帶他前往鬼界?!?
懷罪頓了頓,聲音愈發(fā)低沉了一些。
“帶過去,將楚瀾小公子僅剩下的殘破魂靈,熔煉到他的體內?!?
墨燃:“!”
懷罪沙啞道:“我那時候覺得這么做并沒有錯。楚晚寧是什么?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人,他只不過是一段木頭,一座木雕,是我給了他性命,教會了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但終歸,他身上流著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蓋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懷,聽懷罪這樣說,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懷罪聽不到他憤懣的反駁,那僧人的嗓音依舊猶如漩渦涌動,將墨燃卷進更深更痛楚的漩渦里。
“楚晚寧是多余的,他沒有生命,沒有靈魂?!?
“不是的??!為什么神木就沒有靈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猶如困獸嘶嗥著,“懷罪,是你養(yǎng)大他的,你每天看著他……他不是活人嗎?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懷罪還在呢喃自語,猶如佛前誦經(jīng)的麻木,千錘百煉的字句從唇齒間鍛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禮佛,還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過劇烈的痛楚。
“他是我為楚瀾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瀾的靈魂住進去,楚晚寧才算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幾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幾近癲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淵,哪里都沒有出處,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變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毀了他,懷罪,他身體里有靈魂,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來。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還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來會看到懷罪把楚晚寧帶去鬼界,剖開胸膛,將靈核與楚瀾的魂魄融為一體。
那原本的楚晚寧呢?
楚晚寧的神木之靈就會離開,六道輪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間,黃泉。
哪里都不會要他。
“不……懷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會沒有靈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個頂著碧嫩荷葉笑嘻嘻在路上跑跳著的孩子。
那個小心翼翼掰開花糕,把大的給師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還那么小,卻比許多人都有情有義,有聲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遜色。
怎會,不是活人……
但墨燃極盡絕望的央求與嘶喊,是喚不醒懷罪的。
懷罪百年心結便在此處,他覺得自己虧欠了楚洵一家,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塑出這樣一具義身,他怎會錯放。
“日子一天天過著,楚晚寧慢慢長大,他是楚瀾復生的軀殼,我擔心他的性命安康遠勝過擔心自己百倍。所以這么多年來,我只在他五六歲時,帶他去臨安小住了數(shù)月,后來,就再也沒有出過無悲寺地界半步?!?
懷罪嘆了口氣,接著道:“有時候我會想,給他看過的人間風月,是不是少得可憐,他活到十四歲,除了臨安,哪里都沒有去過,他有的自始至終都只是無悲寺禪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終于又亮了起來。
是個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懷罪站在禪房門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過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歲的楚晚寧正在舞劍,海棠花飄飛,那個白衣少年在花瓣與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謫仙。
懷罪的聲音依舊未散,和凌厲的劍破長空之聲,一起縈繞在耳邊。
“但我又覺得,見得少一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人間的苦難太多了,如果這段神木之靈注定只有短暫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瀾取代,那么活的輕松,率真,坦蕩,不知紅塵疾苦,會不會更仁慈一些?”
舞劍畢。
殘花落。
楚晚寧將長劍收于臂后,另一手雙指豎起,凝神靜氣。
他平復下略顯急促的呼吸,抬起頭,瞧見懷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
晚風吹拂著他的額發(fā),有些癢,他輕輕吹了一下,試圖把不停撓著他臉頰的碎發(fā)給吹開,但這顯然是無用的,所以他最后只好拿手掠捋,墨黑鳳目微笑著回望著懷罪。
那也是墨燃站著的方向。
“師尊?!?
“嗯。不錯?!睉炎稂c了點頭,“你過來,我測測你的靈核如今修煉得怎樣了。”
楚晚寧就毫不疑他地走過來,捋開雪白的衣袖,將手遞給懷罪。
一測之下,懷罪道:“很雄厚了,只是還有些不穩(wěn),再多練練吧,冬天前,你應當能有大成?!?
楚晚寧便笑道:“多謝師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墨燃看到懷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但懷罪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表示,也沒有改變。
他轉身進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處,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懷罪了,他極盡渴望極盡迫切極盡貪婪地看著眼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消失的少年楚晚寧。
依舊是干凈,純澈,甚至溫柔。
這樣的人,怎會是沒有魂靈的?
他的目光下落,無意瞥見楚晚寧潔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覺五雷轟頂,胸臆間仿佛落下了一塊巨石,激蕩起千層駭浪。
“不……不……”
他后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樣呢?
記憶已經(jīng)伸出了猙獰指爪,攫進他的五臟六腑。
他想起來了,楚晚寧的胸口有一個疤。
……他被開過心腔!他……他……
墨燃顫抖著,眼前的楚晚寧在月下舞著劍,踏著飛花。
那么俊美。
可他覺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覺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開過胸膛……
所以懷罪最后真的做了嗎?
他真的吧楚晚寧帶去了鬼界,把楚瀾的靈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寧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寧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頭,他蜷坐于地。
他發(fā)著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寧愿被挖出心臟的人是自己,寧愿被褫奪最初魂靈的人是自己。
楚晚寧。
他那么好。
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個“并非活人”的判詞,被締生者當做一具毫無性命的軀殼,去承載另一個性命?
那他拜的師尊,究竟是誰?
是楚瀾,還是楚晚寧?
墨燃只覺得自己要瘋了,頭顱一陣陣發(fā)痛,甚至感到暈眩和惡心,他不知自己在原處坐了多久。
后來天色暗了,禪房與花樹都消失。
楚晚寧也淡去了。
懷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著。
他說:“楚晚寧十四歲那年,時機已漸成熟,我打算再過一年,將帶他前往鬼界,與楚瀾融魂?!?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