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沒把我當(dāng)作徒弟,從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經(jīng)——是真的拿你當(dāng)師父,真的敬你過,愛你過,就這么對我?你為何從不愿夸我一句,為何無論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半個好?!”
楚晚寧渾身一震,臉色逐漸蒼白下去。
他微微睜大那雙鳳眼,就那樣望著墨燃,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唯一兩個尚在故地的人,就這樣相對著。
在這樣難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終于冷靜了下來,他閉了閉雙眸,再睜開時,又是那副神憎鬼厭的笑臉,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溫柔又親切地說:“師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覺得我卑賤嗎?”
頓了頓,他的目光在數(shù)千人的頭頂上逡巡而過,那些人都跪著,都像狗一樣伏在他殿前,都承認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駕于滾滾紅塵之上。
墨燃微笑道:“現(xiàn)在呢?你死之前,我再問你一遍。這世上,到底誰才是卑,誰又是尊?是誰把誰踩在了腳下,是誰勝者為王?誰又敗者為寇?”
楚晚寧垂著眼簾,似乎仍然沉浸在剛剛墨燃的一番自白當(dāng)中,沒有回過神來。最后是墨燃捏著他的下巴,強制著抬起了他的臉。
可就在逼著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墨燃忽然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寧臉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覺得自己猛然被燙了一下,反射性地松開了捏著他臉的手指。
“你……”
楚晚寧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隱忍著某種錐心蝕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聲音很輕,近乎嘶啞。
飄在風(fēng)里,只有墨燃一個人聽到了。
他說:“對不起啊,墨燃。是師父的錯……”
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音,風(fēng)聲,草木聲,衣袍翻涌聲,都歸于寂滅。
只有楚晚寧仰頭凝視著他的那張臉,是天地間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見的景象。
他那時候,應(yīng)該有很多想法。高興,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時候的念頭奇怪,說來,居然只有一個——
自己不知何時……已比楚晚寧高了那么多。
時間,真的已過去好久。
許多往事,都已改變。
墨燃嘴唇囁嚅,喃喃著:“你……說什么?”
楚晚寧卻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雙鳳眼里,看到自己幾乎扭曲的神情。
然后,那雙眼睛緩緩閉上,楚晚寧仰面倒下——墨燃幾乎是在他跌落瞬間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瘋狂著惱地怒嗥著,像是野獸崩潰時的聲音。
“楚晚寧!楚晚寧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懷里的人沒有再答話,嘴唇蒼白如梨花,那張英俊的臉龐一貫都是冷漠的神情,可臨死之前,卻凝固在一個有些凄涼的笑容上,嘴角有一點勾起,是記憶里頭,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個面容。
微微笑著,有些溫柔。
“楚晚寧?。 ?
那些溫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終于得償所愿,踩著師尊的生命,登頂人極。
可這算什么?這算什么??!
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無減,這算什么?
墨燃凝起掌中的隱隱黑霧,指尖翻飛,迅速點過楚晚寧的幾個血脈,封住他最后一脈心氣。
“你想就這樣死了嗎?”墨燃雙目暴突,面目猙獰,“沒有完,楚晚寧,咱們之間的賬還沒算清楚,沒完!都還沒完!你要是不把話給我說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侖踏雪宮,把你最后幾個想要護著的人,都捏碎?。《妓撼稍?!你給我想好了??!”
儀式也不再繼續(xù)了,跪在那邊的數(shù)千擁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寧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寧活著——活著……
他一把抱起那個失血過多的男人,輕功掠起,一躍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頂,衣袍猶如孤鷹的翅膀翻飛舒展,身影迅速飛過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紅蓮水榭,那個楚晚寧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那里靈氣充沛,仙草眾多,他要把楚晚寧救回來。
人活著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連恨的理由都沒有了。他是瘋了之前才想著要親手殺死楚晚寧嗎?
若是楚晚寧死了,那他在這人間,究竟還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獨自舔舐著回憶。
夜半露濃,卻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個臉,穿上衣服,提著一盞風(fēng)燈,朝閻羅殿走去。
楚晚寧一定只是隨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罰跪了。他這個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從來不會考慮自己身體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攔著他,也是攔不住的。
果然,到閻羅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燈寂寞地燃燒,燭淚不停地淌落。
楚晚寧正背對著殿門跪著,身形挺拔,俊如松濤。
看到這個背影的時候,墨燃又有點兒后悔了,大半夜的,發(fā)什么顛???來找楚晚寧?瘋了吧?
但來都來了,就這么轉(zhuǎn)身走了,又覺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個折中的法子,把風(fēng)燈輕輕擱在腳邊,不打算離開,也不進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著窗欞,托著腮,遠遠地注視著楚晚寧。
檐角銅鈴輕輕擺動,夜色中彌漫著花草的清香。
兩人一立一跪,隔著朱紅鏤花窗,隔著空幽寂靜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夠充分的立場,可以闖進殿去,勒令楚晚寧結(jié)束思過,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寧不愿意,他也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寧的手腳,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無立場,也無能力。
他甚至還沒有楚晚寧高。
墨燃心情復(fù)雜,在窗外遙望著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卻不曾覺察,他看不見楚晚寧的五官,楚晚寧亦瞧不到他的臉。
于是,白貓兒跪了一宿,不曾回頭。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遠走。.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