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yī)院守了整整兩天,外婆終于脫離危險。
主治醫(yī)生和他溝通了外婆的情況,告訴他只要平穩(wěn)度過這個階段,她的免疫系統(tǒng)會逐漸恢復(fù),一切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蘇洄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下。
這兩天他幾乎沒睡,護(hù)工勸他回家休息,蘇洄卻不同意,只想守著外婆,等她清醒過來。
“她可能沒這么快醒過來,要不這樣,天氣好像轉(zhuǎn)暖了,eddy,你回家整理一下,拿套稍微薄一點(diǎn)的被子過來,順便帶一點(diǎn)老太太愛吃的東西,她醒過來可以吃?!?
聽到護(hù)工這么說,蘇洄這才答應(yīng)離開病房,坐車返回公寓。
他心內(nèi)有些不安,路途中又有些擔(dān)心寧一宵工作上的問題,但隔行如隔山,他又毫無資源,幫不上一點(diǎn)忙。
蘇洄想給寧一宵打電話,又擔(dān)心打擾他的工作,思來想去還是放棄。
回到公寓,他開了門,看到第一時間迎接的雪糕,便蹲下來抱了抱他,撫摸他的頭,“好乖啊雪糕,我給你倒了兩天的飯,你都吃完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換鞋,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寧一宵的鞋。
寧一宵在家?
蘇洄想他大概是回來補(bǔ)覺,或是在家辦公,走到客廳卻也不見人影。雪糕直接跑上樓梯,像是在暗示蘇洄,他的主人在二樓。
于是蘇洄也上了樓,經(jīng)過走道,來到那個空蕩蕩的主書房,果不其然,寧一宵就坐在沙發(fā)上。
但他看上去并不好,弓著背,手肘搭在膝蓋上,手扶著額頭,似乎很累。
“寧一宵?”
蘇洄很輕地叫了他的名字,走過去,半蹲在寧一宵跟前,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臂,仰著臉問:“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的事還沒解決?”
寧一宵并沒有立刻回答他。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難過,令蘇洄也跟著傷心起來,他試著給予安慰,“這兩天肯定累壞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給你揉一揉,好不好?”
剛說完,寧一宵便俯身,抱住了蘇洄。
蘇洄頓了頓,也伸出手臂,放在寧一宵的后背,隔著柔軟的針織衫很輕地?fù)崮Γ瑸榱俗寣幰幌禳c(diǎn)恢復(fù),蘇洄笑了笑,哄著他,“我就知道,你肯定很累,辛苦你了,抱抱你?!?
蘇洄表現(xiàn)得像只溫順的小貓,貼靠在他身上,明明自己也傷痕累累,卻盡力安慰。
寧一宵忽然就明白,為什么重逢的那一天,蘇洄會小心翼翼地問他關(guān)于信的內(nèi)容。
原來他說的根本不是季泰履拿給他看的那些信紙,而是他被困在暗無天日的精神病院,日復(fù)一日寫給自己的信。
困擾寧一宵整整六年的問題,在看到那些信的內(nèi)容時,終于不攻自破。
他一度以為蘇洄并不是真的喜歡他,只是一時的情緒高亢,看似愛上了,但實(shí)際只是病理發(fā)作。正是因?yàn)樘K洄沒有愛過他,才能那么輕易地離開,消失得徹徹底底。
而他從出生起就被親生父親拋棄,母親也悄無聲息離開,他從來沒有像孩子那樣對拋棄者哭喊控訴,早就學(xué)會了沉默接受。就連再次遇到蘇洄,也沒辦法不體面地索問當(dāng)年的理由。
蘇洄也一樣,他以為自己收到了那些信,以為他沒有給出任何回音,不愿意見他,不想救他,可再次見面,蘇洄也只敢小聲地問一句,被他轉(zhuǎn)移話題后,便再也不敢提起,甚至不敢表露出任何難過與失望。
他們差一點(diǎn)錯過第二次。
寧一宵一想就痛,蘇洄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軟刀子刮在他心頭。
“對不起?!?
聽到寧一宵說這句話,蘇洄有些莫名,心下甚至感到害怕。
“為什么說這個?”蘇洄的語氣很輕,也很謹(jǐn)慎,“發(fā)生什么了嗎?”
他試圖站起來,將寧一宵也拉起,“你肯定是睡眠不夠,很難受,我陪你睡一會兒好不好?”
寧一宵沒有阻攔,跟著蘇洄進(jìn)入臥室,任他攤開被子,讓自己躺下去。
蘇洄也躺下去,和寧一宵面對面,靠得很近,他取下寧一宵的眼鏡,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梁,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瞼,像是想讓他閉上眼。
“我哄你睡覺吧?!碧K洄小聲說,“我哄過雪糕,他很快就睡著了?!?
寧一宵被他的話逗笑了,嘴角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又落下來。
蘇洄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小聲地反復(fù)說,“睡吧,睡吧,醒來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寧一宵睜開了眼,望著他,“蘇洄?!?
“嗯?”
“這六年,你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嗎?”
蘇洄的手一頓,愣了半晌。
聽到寧一宵說起六年,他的心猛地跳了跳,一瞬間不知應(yīng)該說什么。
寧一宵握住了他的手,擰著眉,“蘇洄,我沒有不想去見你,我確實(shí)生你的氣,但我從來沒有想過不要你?!?
蘇洄皺了皺眉,眼神中漫起迷惘的水霧。
他不懂,所以什么都沒有說。
“我根本沒有收到你寫的信,一封都沒有?!?
寧一宵的眼中極少見地出現(xiàn)了委屈與痛苦,這些情緒在平常根本與他無關(guān),他永遠(yuǎn)冷靜、理智,掌控一切,可現(xiàn)在卻像是一個錯失一切的孩子。
“今天早上,我才收到,是丹妮打包好寄來的?!?
哪怕他收到一封,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找蘇洄,無論多遠(yuǎn)都會把他找回來,怎么可能讓他關(guān)在那里受苦。
蘇洄終于意識到他說的是什么,大腦遲鈍地運(yùn)轉(zhuǎn)著,他忽然感覺呼吸困難,像只應(yīng)激的貓,產(chǎn)生生理性的不適,眼眶也一下子就紅了。
“沒收到……可是,她說她寄出去了,每一封我都很認(rèn)真地寫了地址……她跟我保證過,她答應(yīng)我一定會寄出去的……”
蘇洄望著寧一宵的眼睛,對視幾秒后,掉了眼淚,也笑了出來,笑容很苦,“所以我被騙了,是嗎?”
“他們都騙我,我每天都等著你的回信?!碧K洄的眼淚越來越多,哭得像四年前在公交車站借手機(jī)的他,“為什么要騙我呢?我沒有做錯什么……”
寧一宵心痛極了,
將蘇洄攬入懷中,抱得很緊。
“寶寶,不是你的錯?!?
聽到他這樣叫自己,蘇洄哭得更厲害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我了,我以為你討厭我,可是我沒辦法了,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我想讓你過好一點(diǎn)的生活,不想你繼續(xù)受苦……”
“他們把我的腦子弄壞了,我想不起你的電話號碼,我想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沒有錢,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睂幰幌吹貌恢撜f什么好,只能撫摸蘇洄的頭發(fā),“我很想見你,不討厭你,一直都很愛你?!?
蘇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的六年就像是一場巨大的噩夢,哪怕藏得再好,只要被愛的人過問,那些傷疤和痛苦便無所遁形。
一直以來,自己所堅(jiān)信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崩塌。原來從一開始就是誤會,原來他以為幫助過他的人,其實(shí)騙了他六年,騙得他連想象寧一宵還愛自己的勇氣都消失,一點(diǎn)都沒有了。
他也不想這么脆弱,也很想像別人一樣,勇敢地面對自己,面對他所愛的人,再自信一點(diǎn),再直白一些??伤惺裁崔k法,能試過的都試過了,能做的都做了,一切都石沉大海。
蘇洄很想知道為什么,他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壞事,為什么命運(yùn)要這么殘忍。
“寧一宵,好痛……”他靠在寧一宵懷中,已然泣不成聲。
寧一宵抱著他,語氣溫柔到令他難過,“不痛了,以后都不會痛了?!?
他們失去的這幾年,再也回不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償還,但所幸的是,也再沒有任何人能分開他們。
過了許久,蘇洄激動的情緒平復(fù)些許,他恢復(fù)理智,發(fā)現(xiàn)自己把寧一宵的衣服全都哭濕了,很懊悔,“你的衣服……”
“沒關(guān)系?!睂幰幌橇宋撬藜t的眼瞼,“都是我不好,我誤會你了,剛見面的時候以為你說的信是別的,還對你說了不好的話。”
蘇洄搖了搖頭,“我也誤會你了,一直都在誤會你,我也不好?!?
“那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好嗎?”
蘇洄點(diǎn)頭,詢問寧一宵是怎么找到丹妮的,聽他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之后,并沒有說什么,沒有訴苦,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那些信……你全都看了?”
“嗯?!?
“那、那都是我病得很厲害的時候?qū)懙?,亂七八糟的,寫得不好,你……你……”
沒等蘇洄說完,寧一宵便吻住他的嘴唇,片刻后退回,抵著他的額頭,“一點(diǎn)也不亂,我光是看,就能想象到你受的苦,雖然可能不及十分之一。蘇洄,就算我只收到一封,都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無論多遠(yuǎn),我都會去見你,帶你回我們的家。這六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努力給你一個家。”
蘇洄抿住嘴唇,忍住眼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謝謝你?!?
寧一宵笑了笑,“謝我什么?”
“你找到了這些信,也找到我了?!?
寧一宵不敢想象,假如當(dāng)初卡爾沒有預(yù)定那間酒店,酒店也沒有弄錯房間,他還要等多久,才能重新遇到蘇洄。
難道真的要到四十歲嗎?
“我也找到你了?!碧K洄抬眼,望向他,“這個世界這么大,我們又遇到了?!?
蘇洄忽然覺得自己是全宇宙最幸運(yùn)的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再次遇到自己最愛的人,他可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其實(shí)我第二天就去找你了。”
寧一宵看著蘇洄,忽然開口,“分手之后的那一晚,我想了很多,本來想算了,但看到你留下來的那些東西,我就想,天亮之后,我還是要再試一試,萬一能挽回呢。”
蘇洄卻知道,那一晚雪夜過后,他們其實(shí)就沒有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