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下,所有人都有意識地繞著正堂走,甚至干脆各自回房減少外出,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但這一次不同。一個年幼的女孩不僅沒有躲避,反而徑直走向正堂,來到門外因為不能擅離職守,只得硬著頭皮站在那里的侍女面前,輕聲問道:“暻姐姐怎么了?”
如此輕柔的聲音,依然將兩名侍女嚇了一跳,她們顯然一直處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
待看清來人那瓷娃娃一般完美無瑕的嬌嫩容貌后,才使勁松了口氣:“緋紗璃小姐……”
“芽衣,”芽衣笑著糾正,“都說過了,叫我芽衣?!?
兩名侍女面露難色。她們知道,芽衣是對方歸宗前的“野名”。此刻的斫伽羅宅有不少曾經(jīng)流落在外、后來成功歸宗的孩子,他們中一部分都是有“野名”的。
但絕大多數(shù)人早就拋棄了“野名”,因為暻大人不喜歡。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面前的斫迦羅緋紗璃小姐。她一直堅持在非正式場合使用芽衣這個名字,除了她討厭的人不許叫這個名字,其他人無論誰叫錯了,她都會糾正。
幾次沖突后,暻大人竟然神奇地退讓了,縱容了她這一點。這也成了專屬于她一人的特權(quán)。
但緋紗璃小姐能這么堅持,不代表她們這些下人也可以。尤其現(xiàn)在暻大人在氣頭上,萬一抓住這件事……
芽衣敏感地看出了她們的擔憂,露出了溫柔而體諒的笑:“算了,我不會強迫你們,只是習慣性地糾正,你們不用擔心?!?
說著,她的視線越過兩人,看向那邊正堂虛掩的房門,無奈地輕聲嘆息:“我去勸勸暻姐姐吧,你們可以走遠一些,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我的命令?!?
兩名侍女如臨大赦,行禮致謝后,如逃命一般跑開了。跑出幾步,又不約而同地放緩腳步,齊齊扭頭看向穩(wěn)步走向正堂的芽衣。
一人忍不住感嘆:“這個家,果然還是緋紗璃小姐最值得依靠啊……”
“是啊,”另一人也點了點頭,“如果家主是緋紗璃小姐就好了……”
沒說完,她就猛地意識到自己失了,慌忙糾正:“我是說下一任家主!”
“嗯嗯,”同伴使勁點頭表示贊同,“真希望下一任家主是……芽衣小姐呀?!?
兩人相視一笑,算是默契地達成了“共犯”身份,誰也不會出賣另一方的無心之失。
另一邊,芽衣一進入房間,首先看到的就是上首處怒氣勃發(fā)的暻,與她周圍倒了一地、衣冠不整、血痕累累、啜泣不斷的侍女。
她直接開口:“都出去吧。”
平日里只聽從暻一人命令的侍女們,此刻如同得了靈王法旨一般,立刻起身,顧不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相互攙扶著小步倉惶往外走,臨走還不忘向芽衣報以感激的眼神。
暻的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最終沒有發(fā)火,任憑芽衣當著自己的面擅作主張。
待其他人都離去,芽衣才小心翼翼邁過滿地狼藉,先是將幾件重要價值的、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撿起來,熟練地擺回原地,才來到暻身旁跪坐下來,為她斟茶。
茶杯遞到面前,暻視而不見。那雙小手就一直舉著,舉到后面都開始酸得發(fā)抖了,依然不放下。
僵持了許久,暻才終于嘆了口氣,一如往常一樣地屈服了,乖乖接過茶杯,將已經(jīng)常溫的茶水狠狠地一飲而盡。
她沒有像最初那樣將杯子砸出去或摔在案幾上,而是習慣性地輕輕放回到芽衣手中,待片刻后重新斟滿茶水的杯子再次遞過來,再一飲而盡。
一連往復(fù)五六次后,芽衣就知道她已經(jīng)不渴了,也不再斟茶。她熟練地將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推到一邊,才溫聲問道:“暻姐姐,這次又在生誰的氣?”
“還能有誰?”暻冷冷道,“當然是喬木那個混蛋!”
芽衣的心狠狠一跳。喬木……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上一次只是聽說對方擅自越獄,被剝奪了副隊長一職,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她收斂心神,熟練地在安撫中引導(dǎo)對方。暻也早已習慣了她的安撫,很快就竹筒倒粽子一般,將中午發(fā)生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卻也敏銳地沒有說自己打算將斫伽羅當成商品交易出去,更沒說對方譏諷自己弒父。
到后面,芽衣就只是靜靜聽著,她一向都是最完美的聽眾。這一點是那些絞盡腦汁想要取代她的斫伽羅們永遠無法勝任的點,因為他們總是迫切想要表現(xiàn)自己,從來不會真的關(guān)注暻的需求,更不會站在暻的立場去思考。
等暻連說帶罵地徹底講完,一杯茶又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原來暻姐姐也有喜歡的人嗎?芽衣還是第一次聽說呢,”芽衣若有所思,臉上帶著好奇與笑意,又滿是向往地感慨,“志波海燕……真想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能讓暻姐姐都念念不忘。”
說起這個,暻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笑容。片刻后,她想起什么,又問芽衣:“你在戌吊時沒見過他嗎?”
芽衣想了想,搖頭道:“我只見過另外兩個志波,一個叫……”
“志波空鶴和志波巖鷲,是他的妹妹和弟弟,”暻直接搶過話頭,迫不及待地問,“快跟我說說,他們兩個是什么樣的人?是什么性格?有什么故事、喜好?”
“他們倆啊……”芽衣沉吟著,待暻調(diào)整好坐姿,便開始她的講述。
她講的自然都是一些平平無奇、堪稱枯燥的日常。偏偏暻聽得極其認真,甚至興致勃勃,不時還會隨著她的講述眉飛色舞,仿佛自己也進入到故事中,成了里面的一個角色了。
兩人就這么你講我聽,過了許久,壺中茶水也早已見底,兩人更是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卻誰都沒有在意。
待芽衣將本就不算多的日常講述完,暻依然沉浸其中難以自拔,一臉的陶醉與向往。
志波姐弟那種在尋常貴族看來失禮至極、缺乏教養(yǎng)的相處模式,卻恰恰是她心之所向、魂牽夢縈的生活。
芽衣將一切盡收眼底,待她從情緒中脫離出來一些后,輕聲問道:“暻姐姐也想過那樣的生活嗎?”
暻毫不隱瞞地點了點頭。斫伽羅中,她沒有一個能完全信任的人,就連睡覺都不敢睡死。但非要說,芽衣就是那個她最信任的人了。
她當然不會與對方分享秘密,卻能夠向?qū)Ψ椒窒砬榫w。這一點對她而,對任何一個斫伽羅而,都堪稱奢侈了。
見她點頭,芽衣卻沉思片刻,輕輕搖頭:“暻姐姐和志波姐弟,完全不搭呢,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一瞬間,暻的表情僵住了。芽衣這殘忍的一句話,如中午的喬木一般,硬生生將她從這場美夢中粗暴地拽了出來。
雖然沒有喬木那么過分,但也足以讓她憤怒。
可不等她的憤怒表現(xiàn)出來,芽衣繼續(xù)自顧自地說:“暻姐姐想要嫁入志波家,或者讓那個志波海燕入贅,只靠自己,恐怕不行呢……”
暻愣住了,這小丫頭是在替自己考慮這件事嗎?
不過,入贅……她沒忍住笑了,這小丫頭,還真是敢想,竟然妄想志波家主入贅斫伽羅。
她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忍不住冷哼一聲:“所以我去找喬木幫忙,但那家伙就是個徹徹底底的混蛋!”
說起這個她就恨得牙癢癢,只是有了芽衣的安撫,此刻的她提起這件事,已經(jīng)沒那么憤怒了,更多是惱火。
芽衣則繼續(xù)思考:“但所有人都知道,喬木和志波家關(guān)系最密切。找他幫忙確實是最合適的……”
暻愣怔了一會兒,表情有些冷了。
她想起來了,芽衣,就是喬木收養(yǎng)的。幾年過去了,她險些將這件事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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